刺客!
伴随这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发出,安静的漕运衙门内扬起犬吠。
头顶星月的光也变得冷冽起来,宁则臣大声示警的同时,心头亦升起强烈的愤怒与茫然。
然而敌人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四名穿着夜行衣的杀手近乎同时,从四个方向朝他袭杀过来。
手中雪亮的刀刃耀目,宛若蛛网,将漕运总督死死封在中央,这等袭杀,莫说已是重伤的他,哪怕全盛时刻,也难抵御。
要死了么……宁总督临死关头,竭力扭头朝卧房望去,看到窗子已亮起,夫人的影子正飞速放大。
“别出……”他想示警,刺客却已到眼前,然而就在这一刻,黑夜的空气仿佛荡起了一圈圈虚幻的涟漪。
远处传来一声叹息般的佛号:
“阿弥陀佛……”
天空中,一朵朵虚幻的莲花旋转着飘落下来,如同一场雪。
四名死士刺客惊恐发现,身周如同泥沼,无法动弹,分明再往前一步,就可刺死宁总督,那一步,却有如天堑。
非但如此,他们四人心中的杀意被佛号抹去,内心失去杀戮欲望,升起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冲动。
也就是这一耽搁,黑暗中掠过一团黑影,屋脊上头,蟒袍老太监海春霖破风而至,这位皇族供奉冷眼一扫,双手屈指轻弹。
“叮!”
四柄刀刃同时坠地,黑衣刺客们惊骇对视,同时放弃行动,分别朝四个方向飞身遁逃。
“还想走?”
海公公冷哼一声,跨出一步。
霎时间,竟同时出现了四位“海公公”,分别拦截,一掌打在刺客头上,四名精锐刺客同时殒命,尸体跌落。
旋即,四名海公公融合为一,飘然降落在颓然倒地的宁总督面前
——哪里有分身?只是身法速度太恐怖,同时拉出的四道残影罢了。
“老爷!!”
房门被推开,穿着里衣的宁夫人双手扶门,如遭雷击,面色苍白地发出凄厉呼喊,三两步奔过来,抱住口吐鲜血,嘴唇发青的夫君。
隔壁已经睡着的少女,也被惊醒,推开门看到这一幕,双腿一软,跌倒在地。
远处夜空中,一片白色纱衣飘然而至,赫然是眉心浮现莲花印记,体态丰腴的般若菩萨。
“他中毒了,应是刺客刀上淬毒。”
海公公蹲下撑开宁总督眼皮,头也不回:
“看你的了。”
般若菩萨嫣然一笑:“毒性猛烈,好在及时。”
她抬手一抓,手中多了一只玉净瓶,白瓷瓶身浮凸出一枚枚佛文,隐约拼凑为一尊小小的法相
——佛门神明之“药师佛”。
瓶中一簇水花激射而出,凝聚为一团佛陀模样的水人,凌空盘绕,钻入近乎昏迷的宁总督口中。
继而,宁总督灰色的面庞泛起一圈圈佛光,而后,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他面色肉眼可见地恢复正常。
口中突然吐出一口黑色的淤血,整个人醒来,大口喘气:
“夫……夫人?”
宁总督茫然地看了一圈,才注意到身旁的老太监和女菩萨。
宁夫人喜极而泣,抱住夫君检查伤口,惊讶发现后背的刀伤正飞速愈合。
“贫尼已施法治疗,幸而未伤及要害,只消耗总督些许气血疗愈,将养三日,便可恢复如初。”般若菩萨微笑道。
宁则臣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升起劫后余生的喜悦,安抚了妻女后,才撑着虚弱的身体起身,先行拜谢,而后疑惑道:
“海供奉?菩萨?你们怎么来了?”
海公公也松了口气,说道:
“赵都安猜到你可能有危险,请我二人前来驰援,他落在后头,稍后便至。”
是赵使君派人来救我?宁则臣一怔。
只是这会不是说话时候,宁则臣先安抚了衙门内值班的公人,命令检查四具尸体,旋即被搀扶回卧房等待。
……
片刻后,被浪十八和霁月保护的赵都安,才姗姗来迟。
“宁总督?还好,看来我们的敌人失算了。”
赵都安跨入卧房,看到人还活着,松了口气,露出笑容。
海公公则迅速将事情简略描述一番,末了道:
“几个刺客都是死士,口中藏毒,无法辨认身份。”
般若菩萨笑吟吟道:“使君可欠了贫僧一个人情。”
“出家人救人一命是本分才对,要什么人情?”
赵都安提上裤子翻脸不认人,没给这老尼姑好脸色,快步走到床榻前。
宁总督坐在床上,神色感激:“使君,若不是你,我已死了。”
旁边妻女亦同时行礼,宁夫人眼睛泛红:
“使君先救我母女,又救老爷,无以为报……”
“什么话,该是我道歉才对,若非是我,料想总督今晚也不会受牵连遇险。”赵都安惭愧,看向众人:
“我想与总督单独聊聊。”
众人默契地走出房间。
等屋内只剩下二人,宁则臣忍不住问道:
“使君,你怎知道我会遇刺?”
赵都安拉了一张椅子,坐在床边,将自己遭遇花魁刺杀的事说了一遍:
“……我就觉察不对劲,后来想到尊夫人被绑架的事,猜测敌人可能是佯装刺杀我,实际对你动手……这样一来,既可阻拦‘新政’,又可令我失去助力。”
宁总督沉默了下,苦涩中夹杂不敢置信:
“使君……那沈家当真有如此胆量?我方才思量,还是难以相信。要知道,再过一个月,陛下的龙船也该抵达,这个节骨眼,沈家……还是说,刺杀我们的,不是沈家?”
身为漕运总督的他,岂会蠢笨?
联想起白日里,靖王世子的出场,心中也有了猜测。
烛光下,赵都安凝视着这位同样靠女人上位的同僚,他的脸孔在蜡烛的光辉中,忽明忽暗:
“总督,是不是沈家,还重要么?”
宁则臣沉默下来!
是啊,重要吗?
赵都安沉声道:
“于朝廷而言,要推行新政,沈家就是最难啃的骨头之一,靖王府是否出手,都无非是将朝廷与地方豪族间的矛盾,加速挑明罢了。
你坐镇建宁府数年,莫非还对这帮宗族心存盼望?指望其幡然醒悟,顺应大势?
我知你在此地,束手束脚,很多事放不开手做,也没法做,所以我这次过来,除了筹备封禅,便是快刀斩乱麻。”
顿了顿,赵都安盯着这位二品大员:
“你不敢说的话,我来说;你不敢做的事,我来做;你不敢杀的人,我来杀!!”
“我只要结果,就是在陛下封禅前,把这帮大族的脊梁打断!”
宁总督愣愣地看着眼前雄心万丈的年轻人,看着他眼孔中跃动的火光,心有一股热血翻涌。
今夜险些丧生,死在任上,对他的刺激极为巨大。
身为武官的宁则臣又岂是甘心束手的性格?
“赵使君,你准备如何做?”
赵都安伸手入怀,掏出一卷“地图”,借着烛火铺开,上头赫然是沈家庞大的产业。
触角遍及各类生意,以及大量的农田,商铺。
“沈家为豪族之首,只要将其打垮,其余士族自然溃败,但靖王府既出面干预,再强行用漕帮一案,逮捕其族人便困难了。
何况此等粗暴手段,也易引起士族恐惧……反而不好,封禅在即,我们的手段,还是要文雅些。”
“所以,我计划接下来一个月内,你我联手,从各个方面,全方位打击沈家产业……要让庞大的沈家族人们扛不住,去反过来逼迫沈老太君低头……”
“并且,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每抢下来一点东西,就要将其分给城内其他的小家族……
所谓一鲸落,万物生,唯有让其他士族意识到,分食沈家对他们有好处,而这好处……有可能弥补因接受‘新政’,而遭受的损失……”
“如此一来……他们才不会抱团,甚至掉头来帮我们……”
赵都安一项项说着,他这一路上想好的,取名为“鲸落计划”的谋划。
宁则臣听的一愣一愣的,看向他的眼神都不对了。
心说这也叫“文雅手段”?
你这是要挖穿沈家的根呐!
尤其“分食沈家,弥补各家”的思路,更是将朝廷与士族集团的矛盾,转为与沈家一家的矛盾……
活阎王。
这一刻,宁则臣终于明白了,“赵阎王”这个绰号的分量。
“使君此计,可谓绝妙,只是如此一来,接下来你我只怕面对的刺杀会不减反增。”宁则臣叹息一声,说道。
赵都安微笑道:“总督怕了?”
宁则臣哈哈一笑,这位实干家眼底透出一股子近乎疯虎般的戾气:
“庙里菩萨还有三分火气,宁某身家性命都要丢了,再软弱下去,岂非令天下人耻笑?”
“来人!”
大喝一声。
卧房门打开,师爷温良垂首走进来:“总督,有何吩咐?”
宁则臣将官印一丢,狠声道:
“调集漕兵!老子要泻火!这窝囊气,老子也受够了!”
……
……
次日,清晨。
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建宁府内家家商铺,已是陆续开门迎客。
这个年代,因没有夜生活,人醒的都很早,某座隶属于“沈家”的绸缎庄内。
掌柜指挥伙计洒扫门前街道,整理货品,预备迎客。
“掌柜的,咱这铺面外头的白纸灯笼啥时候能撤下来?从打挂上去,铺子生意就差了不知多少,人家在外头,瞅见就不肯进门来了,都嫌晦气。对面的孙家的铺子还扬言说,咱们这是卖寿衣的……”
一名伙计一边擦桌子,一边抱怨。
旋即,给柜台内掌柜拎着一根长长的木尺敲了下脑袋,瞪眼道:
“不会说话自个把嘴缝上!东家要挂,就挂足了月份,你这话传出去,给东家打断腿我不管,莫要牵连我吃挂落!”
伙计吓得一缩脖子,不敢说话,知道沈家的确做得出这种事。
对这等地方豪族而言,只要不明面上杀人,收拾些许小人物,根本无人在意。
掌柜走到门口,望着对面孙家的绸缎庄哼道:
“且让对门得意几日,放心,等二爷下葬了,请东家吩咐一声,吃了多少生意,不还得乖乖吐出来?在咱们建宁府,咱们就是……”
正吹嘘着,忽然街道上传来呼喝声,大群漕兵穿着整齐划一的兵服,手中拎着刀枪,成群结对行来,为首一人指着长街道:
“凡是门口挂白灯笼的,一律查封!账目封存,送去衙门去给师爷过目!”
一众外地漕兵应声:“是!”
继而,凶神恶煞,成群结队,呼啸而出。
宛若群狼,于百姓们诧异的目光中,冲入挂白布的沈家旗下的商铺,一通粗暴打砸,将人粗暴驱赶出来。
“你们要做什么?”
绸缎庄掌柜看到一群漕兵冲进来,大惊失色:
“知道我们东家是谁吗?哪个胆敢要你们这般行事?”
自古商贾怕兵丁,但背靠沈家,掌柜的却有底气呵斥这群大头兵。
发号施令的漕兵大摇大摆走进来,冷笑着一脚结结实实将掌柜的踹倒在地,啐道:
“什么沈家?咱们管不着,咱们只奉总督大人命令!总督接到检举,城中有商贾囤积居奇,扰乱市价,谁敢阻拦,都丢出去!”
掌柜的惨叫着,与一群伙计被丢到街上,眼睁睁看着漕兵锁上铺子大门,并张贴交叉的,盖着官府红戳大印的封条。
他又惊又怒,在街上百姓们围观指指点点中,抬头望去,只见繁华热闹的长街两侧,凡是沈家的铺子,皆被一律查封,而其他铺子却完好无损。
而类似的一幕,于这个白昼,在建宁府各地上演。
……
……
“啪!”
沈家大宅,一座书房中。
沈家当代家主,死去的“沈二爷”的生父将手中接到的又一份“求救信”狠狠丢在桌上。
他抬起头,如雄狮一般盯着房间中垂首站成一排的家族子弟,咆哮道:
“你们就都眼睁睁看着,那帮兵丁为祸?!”
一群子弟瑟瑟发抖,其中一人鼓起勇气道:
“家主,我们接到下边的人消息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也来不及阻拦。”
另一人也叫屈:
“是啊,家主。何况那些人终归是漕兵,虽是一群贱民,但穿着那身兵服,我们也不敢贸然如何,生怕给家族招惹麻烦。”
沈家乃大族,下边寻常产业的掌柜,根本连跨入沈家大宅的资格都没有。
得到消息后,只能向自己头顶的东家,层层上报,小东家再汇报大东家,汇集到沈家各房子弟手里。
因此,等家主得知时,事情已经发生许久了。
“一日之间,非但城中商铺悉数被查封,农庄佃农也别找由头抓走,连本该发出的商队货物,都被扣下……”
家主面色难看:“宁则臣……这是有了姓赵的面首撑腰,终于露出獠牙了啊。”
众人不敢吭声。
他脸色阴沉地挥手,一群子弟如蒙大赦般逃出去,只剩他迈步出了书房,朝灵堂走去。
……
灵堂内。
黑色的棺椁依旧摆在堂内,尚未下葬。
只是今日这里只有老太君和贴身丫鬟红姑娘二人。
身材矮小,穿着纯黑色的丧服,鬓发根根银白的老太君坐在蒲团上,那只龙头拐杖,就放在她身旁的地上。
老太君面前,摆放着一只铜盆,她正独自一人,将一枚枚纸钱投入火盆中。
纸钱被火焰吞噬,燃烧为白灰,这几日,光彻夜烧掉的纸钱就足够堆满五间大屋。
只因老太太一句话:“咱沈家的子孙,去了地府,也不能缺钱花。”
这会,红姑娘领着家主走到灵堂外,朝着老太君的背影道:
“老夫人,大老爷来了。”
方才如雄狮的家主这会温润如猫儿,躬身拱手:“儿子有要事禀告。”
老太君头也没回,继续烧纸钱:“说。”
“下边的人汇报,昨日宁则臣遭遇刺杀,险些丧命……那赵都安原本留宿景园,疑似同样遭遇花魁刺杀,而后夜晚驰援去漕运衙门,救下宁则臣……”
“而今日从天亮起,宁则臣便派出大批漕兵,查封扣押我们诸多店铺货物……”
家主一五一十,将得到的消息说出。
老太君听着听着,手中投喂纸钱的动作停了。
当听到如今家族下辖各产业许多发来求援时,她有了片刻的失神,手险些被火舌舔舐。
吃痛之下收回,这名老妇人才回过神来,说道:
“那些刺客,是我沈家派去的么?”
家主道:“娘。没有您发话,哪敢贸然行刺?昨日无极他们一些小辈,的确有动手的想法,但都没实施,何况……哪怕有人偷偷去做,也不可能这么快,这般周密,双线行刺。”
老太君听着,轻声呢喃:
“是啊,太快了,太周密了,哪里是临时起意?分明是蓄谋已久。”
家主咬了咬牙,道:
“娘!此事只怕是靖王府做的,欲要嫁祸我等,那宁则臣如今有了姓赵的撑腰,撕破脸面,俨然是要开战。我们……”
老太君头也不回,抬起右手,打断后者的话,轻声道:
“靖王府之心,路人皆知。不意外。”
顿了顿,她道:“我们猜得到,那姓赵的,还有姓宁的,又岂会猜不到?”
家主愣了下:“您是说,他们故意要借这个由头……”
老太君平静道:
“有没有靖王府,这一战都要打,姓赵的小子身边高手众多,若要强行抓你我母子丢去大牢,没人拦得住,徐景隆当然也不行。但他们没有这样做,这不是心善,而是他们心狠。
知道抓了你我,反而会令各大士族恐惧、反抗,投靠八王……相反,如今这种手段,才更高明,也更要命。”
她缓缓站起身,红姑娘忙上前,帮她捡起龙头拐杖。
老太君于灵堂中转回身来,俯瞰下方聆听训诫的长子,她沟壑纵横的脸庞上一片冷漠:
“这场仗,有的打呢。姓赵的要打,那老身就陪他打一场,又如何?”
家主猛地抬起头:“娘……”
老太君威严吩咐:“下令,还击。不死,不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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