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沈家会不会刺杀使君?”
摇晃的车厢内,漕运总督愣了下,迟疑询问。
赵都安慵懒地靠在软垫上,轻声呢喃说道:“准确来说,是我会不会遭遇刺杀。”
沈家敢不敢杀他?赵都安并不完全确定。
这个皇权不曾下乡的时代,如非身处其间,很难理解地方“宗族”势力的强大。
新政的推动,与沈家的利益存在根本上的矛盾,更遑论有“沈二爷”之死横亘其间。
在赵都安看来,沈家是否动手的最大阻碍,并非他“少保”的身份。
他还记得,许久前,老司监曾与他说起,先帝时期,宫中亦曾有红透半边天的太监宠臣出宫采办,被地方上斩杀的故事。
最大的阻碍,或还在赵都安身边的诸多强者护卫。
此外,他没有与宁总督挑明的是:哪怕沈家不动手,靖王府又会消停么?
靖王府可嫁祸沈家一次,为何不能有第二次?
不过,这些更高层次的斗争,于眼前的漕运总督而言,受视野局限,一时想不到。
“呵呵,也许是我多虑了,”赵都安微笑打破凝重气氛:“对了,我进城的消息,如今可曾传开?”
见他扯开话题,宁总督勉强笑笑:
“建宁府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已知晓了,很早前,地方上就知道陛下将要封禅于洛,得知使君此番奉皇命前来,筹备封禅事宜,何人胆敢怠慢?”
历朝历代,封禅皆为极隆重的大事。
女帝封禅,牵动的何止靖王、沈家?
“如今,整个建宁府,乃至于江南两道,无数人都翘首以盼,想要与大人见面,在封禅典礼中有所贡献。”宁总督说道。
赵都安想了想,点头道:
“既如此,也省的一个个见,耽搁时间。劳烦总督安排,今晚我就与建宁府内士绅、巨富、各衙官员一起见个面吧。也好方便之后筹备典礼调度。”
宁总督答应的干脆:“好。”
……
一行人返回建宁府,直奔漕运衙门,接下来整个下午,赵都安在衙门中翻看案牍卷宗,了解本地新政推进、官员空缺等情况。
于沈家的冲突,则在各方默契的遮掩下,少有人知晓。
临近傍晚时,宁总督带回来消息,说已安排妥当,今晚于“景园”安排一场接风宴,城内各界人士齐聚,既是拜一拜“赵都安”这尊大神,也是试图在封禅中,谋求个差事。
赵都安欣然点头,日暮时,带着一群护卫,与宁总督一同前往景园。
……
所谓“景园”,乃是一处建筑、石桥、园林、水脉交杂的河段。
并非封死的庄园,而是建宁府夜晚最为热闹一处地段,沿河两岸,灯火不熄,那朝流经城池内的锦绣河内凸起出一块的陆块上,亭台楼阁,傍水而立。
有点古代版“外滩”的意思。
赵都安抵达时,天色稍暗,古色古香的建筑一片灯火,河水中倒映着灯笼红影,河上装饰的五彩斑斓的花船上,城内之名的歌伎、舞姬早已就位。
丝竹管弦,伴随独特的南方小调,极有氛围。
“好多人啊。”钱可柔走在赵都安身后,惊叹地瞪大眼睛。
赵都安打趣道:“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京师胭脂胡同又不差。”
小秘书就很委屈:“我又不去勾栏听曲,初次见嘛。”
是了,小柔是个老实孩子,定点上下班打卡,从不鬼混,相比之下,侯人猛和沈倦两个闷骚祸嘀嘀咕咕,已在点评跳舞的舞姬那个屁股更挺翘。
“哈哈,赵使君莅临,建宁府上下无比鼓舞……”一名本地名流谄媚迎来。
“赵大人,是我呀,咱们在京城见过。”一名巨贾惊喜迎接。
“使君大人……”
“赵少保……”
景园内,除开行走的侍者外,早已有各界名流齐聚,这会看到正主到来,纷纷热情凑来。
王府和沈家可以不给赵都安面子,但其余人却不敢得罪,起码表面的恭敬要做到位。
赵都安面带微笑,被一大群城内的大人物簇拥着入席,少不了一番公式化的寒暄。
不过今日乃是“接风宴”,双方默契地都没有提及封禅大事。
宁总督笑着给赵都安逐一引荐在场之人,赵都安则将一张张或谄媚、或热情、或强装微笑,或暗藏警惕的陌生脸孔,与下午看过的资料对应。
场面异常和谐、融洽。
唯独靖王府和沈家,都没有任何人到场。
这无疑释放了某种信号。
一番热闹后,宴席开始,准备好的歌舞表演也正式开启。
伴随一名名穿着清凉的女侍者,捧着名贵器皿,将佳肴摆在面前,赵都安却没忙着动筷子。
大内高手中,一名供奉太监忽然起身,取出特制的法器银针,逐一检查赵都安面前的食物。
在一连试了几道菜后,伴随银针从一碗汤中拔出,太监眸子忽然一眯,将沾染着汤汁的银针塞入口中咂摸了下,低声对赵都安道:
“大人,是足以毒死寻常神章境的无色无味‘入口毒’。”
那你还敢尝?哦,你专精毒药,早养成了百毒不侵啊,那没事了……赵都安不动声色地吩咐道:“去查一查,不要闹出动静。”
唐进忠与宋进喜默契起身,朝后厨方向走去,不多时返回,平静说道:
“我们刚进去,人就吞毒死了。”
赵都安点了点头,说道:“坐下看戏吧。”
然后他扭头,看向跟他坐在一起,面色僵硬的宁总督,笑了笑:
“总督怎么了?吃啊,放心,咱们吃的每一道菜倒是宫廷用毒高手检查过的。”
宁总督呆愣愣地看着风轻云淡,对被刺杀毫无波澜的赵都安。
又扭头看了眼周围包括海公公、般若菩萨等人在内的,一群护卫们平淡的模样,有些恍惚,生出强烈的不真实感:
“使君,若本官没听错,方才有人下毒要杀你。”
“是啊,不是与总督说过?针对我的刺杀会很快到来的。”赵都安见怪不怪的样子。
宁总督张了张嘴,忽然看向席间看上去最年轻稚嫩的钱可柔:
“你们都不惊讶的吗?”
圆脸小秘书瞥了他一眼,振振有词:
“我家大人哪次外出,不遭遇几次刺杀?哪怕在京城内,也偶尔遭遇,有什么可惊讶的?”
其余人纷纷点头,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
“……”漕运总督闭上了嘴,默默放下了筷子,决定今晚一口饭不吃。
眼前的歌舞光影也显得诡谲起来。
好在这一桌乃是主位,距离景园内宴席上其余名流有段距离,在外人看来,也只是赵都安吩咐手下出去了一趟而已,压根没人知道这里刚刚发生了一起毒杀。
“好……”
赵都安慵懒盘坐,忽然大声叫好,原来是水上漂浮的花船巨大的甲板上,一曲歌舞刚刚结束。
众多穿着当地特色纱衣的漂亮女子中央,赫然是一名披着淡红色纱裙,肌肤雪白,头戴宝石金钗,容貌与歌舞皆极为出众的女子,正是建宁府内名声最响的花魁娘子。
据说出道至今,从未被人染指,光是与她见面打茶围的门票,就炒到了五百两一张……还是最后排的位置。
此刻,这位名动建成道的花魁娘子一曲终了,将手中的古琴轻轻一抛,纵身跃入水中,掀起一团浪花。
继而,伴随哗啦啦的水声,连绵鼓声响起,赵都安盘膝端坐于亭台中央,俯身便是河水。
他低头望去,在鼓声结束时,河面忽然绽放浪花,一道人影破水而出。
这一刻,一道道气机绵密如织网,封锁周遭,赵都安却只是手指捏着一只酒盅,淡然一笑。
俯瞰水中浑身湿漉漉,衣衫几乎隐藏,遮不住白腻柔滑的身段的花魁娘子如一尾白鲤钻出,打湿的黑发垂落,红唇中叼着一朵肥硕丰腴,不该在这个季节生长的玫瑰花,仰起头,双手扒着亭台边缘,与居高临下俯瞰听曲的赵都安双目对视。
“不必惊慌,一女子而已。”
赵都安淡然一笑,却是没理会水中等待打捞的花魁娘子,手中酒盅一饮而尽,换来周围数十名城内士绅喝彩叫好。
这场夜宴进行到很晚,众宾客才陆续散去,景园早已安排了赵都安一行人的卧房,可在此住下。
宁总督因为妻女在衙门中等待,实在不好沾花惹草,主动告辞离开。
“都打起精神来,小心警戒。”
醉醺醺的赵都安丢下这句话,转身摇摇摆摆,在般若菩萨幽怨的目光中,走向了景园河畔,最尊贵的一间卧房。
……
当他推开房门,走入铺着名贵地毯,悬着四方明灯的房间时,原本醉醺醺的双眸瞬间清明,未曾显出半点醉意。
他负手等待了片刻,房间中一片安静,唯有灯罩中蜡烛的燃烧,与屋外风吹过河面的水波声响回荡。
不……还有……呼吸声。
赵都安迈步,走到床边,隔着轻纱垂幔,隐约看到一道身影正侧卧在自己的床铺上。
他抬手掀开纱幔,入目处,是一条侧卧着的玲珑曲线,城中名声最响亮,放在京城都不逊色分毫的花魁娘子只穿纱裙,侧卧睡着。
从下向上,依次是雪白的莲足,挺翘的圆臀,以及看似散乱,实则乱中有序的的云鬓,以及脖颈下漂亮的“后胸”。
赵都安饶有兴趣地道:“你也是刺客?”
侧卧沉眠的花魁娘子睫毛微微颤抖,呼吸也乱了些许。
赵都安微笑道:
“食色性也,知道本官身边高手众多,武力强杀毫无意义,所以转换策略,先在吃的上下手,又在色字头上下手……倒是肯花心思,也肯下本钱,别装睡了,你的呼吸节奏已经出卖了你。”
花魁娘子依旧一动不动。
赵都安轻轻叹了口气,缓缓走到床边,爱着她坐了下来,说道:
“让本官想想,你身上哪里藏了凶器?是头发里藏了尖锐的簪子,还是牙齿缝里藏了致命的剧毒?总不会是……”
他每说一个可能,侧躺装睡的花魁娘子神经便紧绷一分。
终于,她扛不住那种无形的压力,睁开眼睛,掩面哭泣:
“大人杀了我吧。”
这就投降了?是了,一个明显没有武道修行痕迹,也没理由是术法高人的女刺客……
除了在床笫之间,我防备最松懈的时候,有机会刺杀成功外,我这个神章高品但凡有点准备,她也断然没有偷袭成功的可能……
赵都安心念转动间,笑了笑,突然毫无征兆地一手刀将这女子打晕!
花魁娘子惊愕倒下时,掩住面部的双手下垂,露出被她咬在贝齿间,准备发射毒气的一截金属细管。
“没创意。”
赵都安嘀咕了一声,站起身,推门走出房间,对守在门口的蟒袍老太监吐槽道:
“公公您老盯我是真的尽职尽责啊。”
海公公拢着袖子,哼了一声,道:
“陛下可说了,要咱家盯着你点,别给那个女妖精吞了。”
我是那种人吗?我对贞宝矢志不渝,天地可鉴,五十多岁的老尼姑都不碰,何况一个莫名其妙的花魁……赵都安一脸不被信任的受伤表情,旋即皱眉道:
“公公,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哪里不对?你不是早就料到,他们会来刺杀你?甚至连可能用什么刺杀方式,都给你猜到了。”海公公好奇道。
赵都安认真道:
“您不觉得,这两次刺杀太简单了吗?虽然看上去,的确都有可以杀死我的机会,无论是那足以杀死神章境的毒药,还是这被当做死士的女刺客……都是下了血本的,且只有建宁府最顶级的势力才能这么快地安排……但……”
他正色道:“还是太‘简单’了,出手的人难道不会料想到,我这几日必然格外提防?为何这么急着动手?一天都等不了?”
海公公想了想,说道:
“或许对方正是猜到了你的想法,所以反其道而行赌你今天会心神放松。”
“不,说不通。”赵都安皱起眉头,摇头道:
“我相信,对方不会蠢到,认为这种等级的刺杀,真的能伤到我……我又不是宁则臣……”
突然,赵都安愣住了,脑海中一道灵光倏然划过。
他陡然抬起头,面色微变:
“不好,我知道他们的目标是谁了!”
……
……
深夜的街道上,宁则臣乘着马车停在了漕运衙门大门外。
夜色中,衙门门口两盏孤灯稍显凄凉,衙门的老门房听到动静,揉着眼睛爬起来开门,惊讶道:
“总督,您回来了?”
“什么话,我像夜不归宿的人吗?”赘婿出身的宁总督义正词严。
老门房不敢吭声,心说夫人不在城中那阵,您说话可没这么硬气。
打开门,马车进了院子,由门房拉去马厩。
宁则臣走入后衙,自己居住的院落,发现屋子的灯还亮着,隐约有女子灯影烙印在窗户上。
宁夫人听到动静,起身推开门,娴静端庄的女人看见夫君回来,嘴角无声松了口气:“回来了?”
“恩,回来了。”
“赵大人呢?”
“留宿在景园了……女儿睡了么?”
“睡着了。”
夫妻二人说着话,宁夫人服侍总督脱下外袍,又打了洗脚水来,让宁则臣受宠若惊。
说了一阵话,宁则臣以还要翻看一些公文为由,先让夫人自己去卧房睡下,他则披着单衣,在书房中思索今天发生的事情:
赵都安抓捕沈家……靖王世子到来……晚上景园饭菜里的下毒……
“何以如此大胆?莫不是要反了天不成?陛下再过没多久,就该驾临建成道……他们怎么敢在这个节骨眼……”
宁则臣反复踱步,想不明白。
忽然,他听到院中隐约传来瓦片碎裂声。
他一愣,心头生出警兆,随手从武器架上抽出宝剑,推门走出书房。
院中,夜凉如水,星月光芒洒下,宁则臣持剑站在庭院中,四下打望,见没有异常,松了口气,自嘲道:
“自己吓自己……”
然而就在他准备转身回屋时,四名与黑夜融为一体的杀手,突兀从黑暗的角落窜出!
无声无息,犹如毒蛇一般,蛰伏许久,只为在猎物松懈的那一刻,发动致命一击!
“什么人?”
宁则臣突然折身一剑当头劈下,剑锋“铛”的一声,与一名刺客的短刀碰撞,将其击退。
然而另外一柄匕首,却“噗”的一声,从他的后心刺入。
宁总督只觉一阵钻心刺痛,浑身的力量仿佛在这一刻失去了。
他瞪大眼睛,竭力挥舞宝剑,将侧面又一名刺客逼退,整个人后退数步,大声呼喊:
“有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