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康九年六月,朝廷发出三道诏令。
第一道诏令,任命成都王司马颖为镇北大将军,使持节,出镇邺城,都督河北诸军事。
第二道诏令,为彰显太子威仪,增添东宫卫率三千人。
第三道诏令,废除鲁公贾谧的秘书监之职,将其贬为太子常侍,同时安排侍中贾模之子贾游入东宫,为太子侍讲。
这三道诏书下达后,东宫属官额手称庆,将其视作为皇后向太子让步的一大标识。
不难理解,全国最重要的三大军司,分别是镇守长安的征西军司、镇守邺城的镇北军司,镇守许昌的镇东军司。其中征西军司最善战,镇北军司最富庶,镇东军司最靠近京畿。原本三个军司都在皇后手里,如今皇后却将镇北军司交给支持太子的成都王,服软的意味不可谓不重。
而加强东宫卫率,也使得原本就有七千人的东宫禁军此时膨胀到了万人,在不算外军的情况下,其规模已经与皇宫禁军等同。这在政治上,无疑是在暗示太子的威严不逊色于天子。
至于令贾谧、贾游为东宫属官,更是最直白的示弱表现,在旁人看来,这就是在向太子求饶,希望太子掌权之后能够依旧重用平阳贾氏。
虽说皇后暂且还没有给出太子想要的监国之权,但如此大的政治让步,已经是皇后摄政以来的首例。因此,大部分人都持乐观意愿,认为就算到此为止,太子的收获已算丰富,不如见好就收。也有部分人认为,就算要再进一步,此时距离最后通牒也远,不妨先将这次的政治成果消化,以保证未来的党争更有把握。
无论如何,眼下的形势一片大好,政变这种极端手段,可以暂且搁置了。
于是在六月初六这一日,太子在东宫召开宴会。一来是为即将赴任的成都王司马颖送行,二来是为了庆祝这一时的胜利,三来也是为了缓和气氛。因此,他邀请了朝中六品以上的所有官员,以及公爵以上的所有宗室,一时间,宴席上的官员大约来了四五百人。此次宴会的规模之大,也是司马遹入主东宫以来的第一次。
宴席就在前殿内举办,由于天气炽热,与会的人又多,太子令人提前挪了十台冰鉴过来,又把地窖里大部分的存冰都拿来降温解暑,即使如此,热烈的氛围让众人仍旧汗流浃背。
不过大家并不在意这些,政治上的胜利足够让人心旷神怡。刘羡来的时候,见参会的大部分人都面带笑容,相互高谈阔论,漫无边际。就连平日沉默寡言如王敦,此时都有闲心与人辩史。
和王敦辩论的人是御史中丞张辅,他是刘乔的表兄,也是朝中著名的清正之臣。今年虽说四十有余了,但仍然喜欢和小辈长篇大论。
此时他与王敦论的是管仲与鲍叔牙的优劣,王敦先说:
“鲍叔自承不若管仲,何必论之?管仲能霸桓公,富齐国,九合诸侯,尊王攘夷,此皆不世之功,管仲亡而齐国衰,可见其明矣!岂是鲍叔能比?”
这是大部分人都认可的正论,不料张辅别出心裁,反驳说:
“误矣!管仲不若鲍叔远甚!鲍叔知所主,投所国。而管仲奉主不能济,所奔非济事之国,又逾越臣子之规,设三归台,饮具与国君同,皆鲍叔不为之事。”
原来,张辅是从道德的角度攻击管仲为臣不忠不德,而在当今之世,重德甚于重才,因此王敦谔谔不能言语。
还是刘羡在旁边说:“春秋之世,不与今同。桓公本非贤明之君,若无管仲,他亲小人,远贤臣,食人肉,逼兄弟,好因怒兴师,上不能平齐后宫,下不能领子孙尚贤。如此之君,岂能言鲍叔知所主,投所国呢?无非是齐桓公用了管仲,才因人成事罢了。”
这下轮到张辅哑然了,旁听的人也都拍手叫好。因为刘羡绕开了管仲,直接攻击齐桓公的品德,而每一项都确有其事,他也不能昧着良心说,齐桓公就是人眼中理想的明君。
不过他认输倒也爽快,然后和刘羡说:“早就听闻过荡寇将军的大名,没想到此前缘悭一面,今日才能相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说着就要拉着刘羡开始辩论。原来,他最出名的观点,是认为曹操水平不及刘备,乐毅才能减于诸葛亮。如今遇到了刘羡这半个当事人,就忍不住要再开长论了。
不过话题刚开个头,就有个宦官过来问道:“荡寇将军在吗?”
刘羡道:“我在这里,有何事?”
“太子殿下在召见您,您跟我过去吧。”
太子有诏,刘羡不得不中止了这场刚刚开始的辩论,与张辅遗憾告别。
他跟着宦官往里走,向东走过一条长廊,就是前殿的侧殿,此时殿门大开,往内一看,可以看见有十来名女乐在弹琴鼓瑟,音乐清扬激越。再走得近些,发现席间坐的都是朝中贵人。不是齐王、成都王、赵王这样的宗室,就是孟观、傅祗、王粹、陈植、羊玄之等公侯。可以说,除了贾谧、张华等后党核心外,该来的都来了。
此时太子坐在主席,令刘羡诧异的是,这位以行事荒唐著称的皇太子,今日竟然一反以往的随意风格,如同一名士子一般正襟危坐。而且不止如此,他身穿极为豪华的衮服,头戴远游冠,上着曲领白衬的朱衣绛纱襮,下着绘有九章的皂色长裳,腰佩火珠素首剑,缠玉钩燮兽头鞶囊,露出象征皇太子身份的四采朱黄绶金玺龟钮。
他坐在人群之中,虽然脸色苍白,但是身姿昂然,全身都散发出高贵不凡的气质。
刘羡一时看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个人竟然就是太子司马遹,继而在心中赞叹:这难道才是他的真实面貌?
司马遹以往在东宫的举止还历历在目,那衣衫不整而粗率的模样,捉弄人时不时露出的奇怪笑容,给了他一种夜枭般的气质。可眼下,刘羡生平第一次见他穿着衮服,穿上了真正皇太子所应穿着的服装。这时刘羡也惊叹着,原来穿着能让一个人有这样大的改变,这是刘羡从未见过的事。
之前他常常被人怀疑不似人君,现在却毫无疑问地释放着王者气象。
等司马遹的眼神转移到刘羡身上,刘羡的眼睛与之相撞,也不禁微微低头,这还是第一次,刘羡从司马遹的眼神中察觉到了力量。
司马遹挥手令宦官过来,低声说了几句,然后宦官又走到刘羡身前道:“荡寇将军,殿下让您坐到左边的次席。”
就连一言一行也符合礼仪了吗?刘羡心下感慨,他向太子微微拱手,便到司马遹指定的位置坐下。
由于刘羡坐的位置离太子较近,稍稍有所逾矩,因此太子解释说:“诸公都是天下闻名的名士,但当年三杨作乱,是他救过我的性命,这是我的恩人啊!赐酒!”
很显然,在座的贵人们也为司马遹的表现感到不可思议,他们都没有反对,而是说:“太子盛德。”
紧接着,司马遹又对刘羡说:“母后为我增添了三千卫率,这是件好事,但话说回来,我手下会用兵的人不多,怀冲,从今天开始,这些人,以后便交给你处置了。”
说罢,在场的人不由很惊讶地看向刘羡。虽然众人都知道刘羡对他有救命之恩,但是刘羡被贬到关西,离开东宫已经有八年了,其间东宫不知来了又去多少人。朝中公卿多以为两人的关系淡了,没想到太子竟然会如此重用于他,托付以三分之一的东宫兵力。这也意味着,刘羡由一个无权的闲职将军,一跃成为京畿内举足轻重的将领之一。
当然,这是外人不知道实情,刘羡知明白,这实际上是太子对自己策划刺杀的奖赏。不过即使如此,刘羡心下也有些感动,毕竟自己身份敏感,能够如此得到信用,非需要极大的魄力不可。不管从何等角度来看,太子都对自己仁至义尽了。
他不禁对司马遹再拜道:“谢殿下信任,臣感激涕零。”
眼下太子已有九分明君气象,众人见刘羡又如此受太子重用,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人,都过来找刘羡敬酒庆贺,态度可谓大好。
孟观还对刘羡惋惜说,可惜四月的时候,朝廷不肯用他去平定河北,导致现在还没有平定。刘羡则答道:“这些不过是蟊贼,只要成都王一到,就会自动消散的。”
成都王也知道刘羡的功劳,敬酒时说:“怀冲是知兵之人,不知我此去河北,有没有什么良言相赠?”
司马颖为人谦和有礼,谈吐、相貌都是上上之选,刘羡对他的印象也很好,就说道:“听说河北人才济济,殿下只要做到知人,识人,然后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定然能保证河北安宁。”
司马颖笑着颔首,继而畅想道:“也不知道能否找到我的孔明。”
刘羡则心想:“我也未找到我的孔明啊!”
宴会的主角其实还是成都王和太子,两人在宴席上一唱一和,齐王在一旁帮腔,周围的亲王如赵王、梁王也都露出和蔼慈祥的神态来,一起追忆往事,表现出宗室内友爱和谐的气氛。不知不觉间,宴席就到了晚上,也就是快要散会的时候了。
司马颖还在与司马遹依依惜别,表态说:“不管我身在何处,只要太子一声令下,我便星夜来投。”
司马遹也说:“你现在是一镇方伯,重要的是令河北上下和睦,百姓安宁,只要河北归心朝廷,便是对我最大的支持。”
说到这里,两人才算是正式告别,宴席也就结束了。
曲终人散,刘羡也准备随大众离开的时候,一名宦官内侍唤住了他,说道:“荡寇将军且慢走,太子有事找你。”
刘羡连忙又返回,不料宦官并没有把他带到前殿,而是太子后宫所在的西殿。进来一看,发现在场的并非只有太子一人,还有一名样貌绝美的女子坐在他身旁,与他神情舒缓地闲话。
刘羡看那女子头戴金步摇、着青白翡翠深衣服饰,顿时猜到了女子身份,连忙行礼道:“刘羡见过太子妃。”
太子妃王惠风还礼道:“将军不必多礼。”说罢,当即慢步退出宫殿。
司马遹此时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态,对刘羡嬉笑说:“哈哈,不要这么拘束,就和在家里一样吧。”
“太子留我在这,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没有什么话。”司马遹面前摆着一大碗肉羹,还有几个白面馒头,他用筷子捡起一片,对刘羡晃晃:“我看你在会上和我一样,菜都来不及吃,就被人灌了一肚子酒。现在胃里应该空落落的发慌吧?我以己度人,就留你下来填填肚子,哪有人到了东宫吃不饱饭的?”
“这是太子妃亲手调的羊肉羹,你来尝尝?”
“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听司马遹这么讲,刘羡感慨不已,暗想:司马炎说太子有宣帝之俦,自己还不明白,今日算是彻底见识了,外敛雄情,内蕴英华,确实是王者之相。相比之下,自己还是太锋芒毕露了。
他接过一碗肉羹,一边饮食,一边和司马遹闲聊现在的政局。他对司马遹劝谏道:“殿下,虽说现在皇后略作让步,但应该只是缓兵之计,您不要因此麻痹大意。”
司马遹笑道:“你这话说得,我和皇后斗了多少年,她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
他随即叹了口气,摇首道:“难的不是和皇后斗,是我还有这么多叔叔伯伯,叔公堂兄。别看他们表面支持我,暗地里怎么心想,我难道不知道吗?”
“刘羡,你和我说,皇帝这个位置有什么好?”司马遹并非等刘羡回答,他自言自语道:“社稷神器,这真是吃人的四个字啊,我每次想到武皇帝的病容,都会在内心深处感到恐惧。”
“能坐上皇帝这个位置的,不可能是人。我阿父是一个蠢人,不适合当皇帝,我虽然有些聪明,但到底还是一个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悲欢离合,也不适合当皇帝。话说回来,有谁合适呢?我看我的那些亲戚里,没有一个合适。我真怀疑这个位置会毁了我们家。”
他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对刘羡道:“哈哈,一时糊涂,讲了些许泄气话,让你见笑了。”
“或许只是我多虑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