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何地?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野长毛?”
僧格林沁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扭过头望着江忠源发问。
“王爷,这里是长沙府湘乡县,靠近荷叶塘镇了。”江忠源嗓音沙哑地回答。
“什么?”僧格林沁一怔,“难道曾涤生真的”
他话说到一半就卡住了,一张瞧着有点灰白的面孔上显出的都是惊惧的表情。
僧格林沁现在正在前往常德府的途中,而曾国藩现在就在常德府办团练。如果曾国藩真的反了,那他还能往哪里逃?
“不可能的,王爷多虑了。”江岷樵看见僧格林沁的脸色不对,赶紧拍着胸脯打包票道,“曾涤生绝不会背叛朝廷,背叛皇上因为湘湖士林是不会背叛朝廷,背叛皇上的!王爷要是不信,可以捉几个野长毛来问问。”
“问问,问什么?”
江忠源一字一顿地道:“问长毛有没有给他们分田地?有没有领着他们烧债票?有没有带着他们分士绅家的浮财?有没有逼着他们去杀田主家的人!”
他又冷冷一笑:“王爷,无论如何,曾涤生终究是湘湖士绅的首领,不是湘湖小农的头目!”
“长毛的所作所为,对于小农而言如救星,对于士绅而言就是仇寇。若曾涤生要投长毛,如忠源者必与之割席。不仅忠源要与割席,连曾涤生的同窗、门徒、宗亲、乡党.都得与之割席断义!”
“到了那时,他还有什么资本可以养私兵,据州府,霸一方?”
“他要没了本钱,投到长毛那边,又能成什么事儿?当个一无所有的食客吗?他能甘心吗?”
江忠源最后信心十足地道:“所以,王爷可以尽管放心,曾涤生绝不会反,他最多就是拥兵割据自为主公,只要朝廷能够优容”
僧格林沁的头脑本来就挺明白的,刚才只是一恍惚,现在听江忠源这么一说,马上就明白了。
曾国藩不是反贼.只要朝廷可以顺应时事,不断调整反贼的标准,那他就不是反贼!
如果朝廷一定要较真,那不仅他是反贼,左宗棠、江忠源、黄世杰、陈起书、罗泽南等等的湘军首领,就都是反贼了!
而且曾国藩、左宗棠、江忠源、黄世杰、罗泽南这票人和太平天国真的不是一路的这帮人之所以能把团练队伍拉起来,是因为他们背后有老师、同窗、门徒、宗亲、乡党等等一大群土豪劣绅组成的一张张庞大的利益网!
而这张利益网基础就是这些人对土地的占有,可太平天国现在就是要剥夺他们的土地!
所以太平天国和天下士绅的矛盾是很难调和的!
哪怕罗耀国拿出来的《反经》也只是在煽动天下的士绅和汉官不当奴才当主子,也没有拉这些人加入太平天国因为太平天国根本给不出相应的好处,也不可能改变自身的土地政策。
毕竟太平天国的基础就是没饭吃的穷苦人啊!就是得领着他们去杀富济贫,这要改变了,太平天国就没有了。
僧格林沁顿了顿,轻轻点头:“岷樵,你说的道理我都懂!因为我自己其实也是个大地主!
只不过我占有的是科尔沁草原上的牧场和牲口,草原上的蒙古人大多都是我这样的蒙古贵族的牧奴,和你们汉人的贫农一样吃不饱,穿不暖。谁要分我的草原,那也和杀了我的父母一样!
好在草原牧奴的人数没有你们汉人贫户恁般多,因为太多人出家当喇嘛了。”
江忠源哀叹了一声:“我看这天下事坏就坏在汉人的穷人太多上面了.四万万穷人,不到十万万亩土地,不能果腹者数以千万,又不甘为安安饿殍,这便是大乱之源。除了一场厮杀,怕再无解法了!”
“哈哈哈!”僧格林沁忽然笑了起来,“天下苍生那么多那么苦.这可是神仙都难解的局!”
他又一挥手,放声道:“弟兄们,都歇够了没有?歇够了就继续赶路咱们去湘乡县城,那里有曾涤生的湘勇驻扎,曾涤生是靠得住的,到了那里咱就安全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又压低了声音,小声道:“等到了武陵,本王还要替皇上问问曾涤生,如今天底下的穷鬼那么多,都吃不饱要反了,他有什么对策?”
常德府,武陵县,湖南团练大臣衙门。
随着太平天国在湖南省内越闹越兴旺,一座座府城、州城、县城相继易主,各处乡村的穷棒子更是在拜上帝会讲师和太平军小队的发动下,纷纷拿起武器加入到轰轰烈烈的分田分地运动中去。原本还有些迟钝麻木的地主士绅们,总算是知道厉害了!
这太平天国不仅要大清的命,还要他们的命和命根子!
而且大清天兵看上去也打不过太平军,一败再败,从镇城丢到省城,再丢下去湖南全省就都没了。到时候这帮湖南士绅都得跨省要饭去。
所以在曾国藩就任湖南团练大臣之后,来自尚未被太平天国攻占的常德、宝庆、辰州、沅州、永顺、靖州、澧州、岳州等湖南州府的士绅领袖,以及从永州、衡州、郴州、桂阳州等被太平天国占领的州府逃出来的团练头子,就纷纷向常德聚集。
等到农历十一月份的时候,武陵县内的湖南团练大臣衙门已经是门庭若市,每天都有不少士绅领袖、团练头子来拜访一身孝服的曾国藩,大多是向他请兵,或是找他要钱要粮要官。
当然了,也有一些人听说了《讨虏兴儒檄》,知道了湘乡有人打着曾国藩的旗号在搞“复衣冠、行周礼”。
所以在武陵城内也有不少关于曾国藩一臣忠二国,一奴侍二主的传言,甚至还有人说曾国藩已经受了太平天国的湖南总制的官职,他如今是白天拜皇上,晚上拜上帝.
而僧格林沁就在这种情形下,灰溜溜领着不到四千人的残兵败将,抵达了风言风语、人心浮动的武陵县城。
虽然僧格林沁带着的都是垂头丧气的败军,但曾国藩还是领着黄世杰的三营团练、曾国荃的两营团练,总共两千五百精兵,出城二十里相迎。
“涤生,本王这些年一直在京里呆着,真是不知道民间之疾苦啊!这次长毛闹得这么大,既有逆贼勾结西洋妖魔作祟,乱我大清天下,也有天下穷苦之人实在太多,难以存活之因.本王回朝之后,是必然要向皇上如实禀报的。可皇上要问本王如何平难,本王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涤生,你是先帝所看重的能臣,又是湘湖士绅之领袖,你能教本王如何回答吗?”
湖南团练衙门的大堂之内,刚刚被曾国藩迎进来的僧格林沁,才和曾国藩寒暄了几句,就当着一群湖南官员和士绅的面,向曾国藩提出了这个最难回答的问题。
曾国藩苦苦一笑,眯着三角眼扫视了一番堂上和庭院当中的官员、士绅,然后又是一声叹息,对僧格林沁抱了抱拳:“王爷,如今天下苍生太多,而养民之地太少。汉地十八省养四万万数千万之生民,地利尽矣,天下乱矣而弥合大乱之道,国藩不知,但国藩身为天子之臣,湘湖领袖,自当为君分忧,为湘湖士绅解难。”
曾国藩突然面露杀机:“若天下苍生真的太多了.我不杀,谁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