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
欧阳必进以前可以说是一个官迷,在朝堂之上的政事,是很少会有鲜明态度的。
毕竟想要进步,就不能态度太过鲜明。
不然还怎么左右逢源?
但是今天。
这位执掌都察院的左都御史,竟然发了这么大的火。
而高拱这位可以说是被指着鼻子骂的首辅,却还不能反驳一句半点。
高拱绷着脸:“我……这……此乃内阁失误……”
此刻就连他也不得不低头认错。
欧阳必进却是大手一挥:“我看就不是什么失误,也不是什么疏漏。就是有些人啊,眼看着先帝已经不在了,就想着搞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把戏,使些小心思。先帝都不在了,太子又未即位,便将心思和把戏都藏在这遗诏里头,糊弄大伙呢!”
“可你们这是在糊弄大伙吗?”
“我看你们分明是要行颠覆之事!”
“你们是要否了先帝!”
执掌都察院,为天下御史之首的左都御史一旦火力全开,那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嘭的一声。
高拱率先跪在了地上。
紧随其后,就是袁炜、李春芳、赵贞吉三人,会同礼部尚书高仪一起跪下。
欧阳必进在那瞪着眼,鼻子里呼呼的出着气。
高拱跪在地上,满脸苦涩,心中更是已经将李春芳从里到外骂了一遍,顺带着问候了他老李家祖宗十八代。
可抬起头,高拱便已经是神色紧绷:“殿下,这件事是老臣失察,一时匆忙之间,未能顾及首尾。然臣下绝无颠覆之心,更无否决先帝之意。万般错漏之罪,皆在臣下之身,请殿下降罪。”
而站在后面的严绍庭,也是眼前一亮。
自己只顾着考虑新政和老道长身后名的事情,倒也竟然是将这一出给漏掉了。
这完全就是错误经验导致的。
让自己看漏了‘自即位至今’这几个字。
只当昨日被老道长降罪的那帮人是不在此列,说的都是以前的那些官员。
而严格来说,至少也应该是将这几个字换成诸如‘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前’这样的字眼。
朱载坖亦是眉头微皱。
若不是严世蕃和欧阳必进的话,他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不过高拱现在都带着内阁的人跪下来了。
朱载坖也只能是沉着脸缓声问道:“元辅,昨日先帝于皇极门降罪之人,是否也在此赦免召用恤录正名之列?”
“绝不在此列!”
高拱几乎是话赶话的紧跟在朱载坖询问完之后,就语气斩钉截铁的回答。
朱载坖嗯了声,却又摇了摇头:“既然不在此列,可为何却用先帝自即位至今此等字样,这也是疏忽错漏所致?”
自己是天资不佳,是性子软弱。
可不代表自己这个当了几十年的裕王,三十年的皇子,就是个傻子!
啪的一声。
朱载坖手掌拍在了桌案上。
这位太子爷,终于是面露怒色。
“这件事,须得要有个说法交代!”
他可以稍稍忍受这些人,用‘较为写实’的笔法,将先帝做过的错误记录在遗诏中。
譬如什么‘奸人’、‘兴土木’都不是不能允许的。
毕竟,先帝过去确实做过这些事情。
而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先帝亦如是。
可昨日才发生的事情,才被先帝降罪的人,今日就要被一道遗诏给统统赦免了?
这不是在说先帝都要死了,还在做错事!
这又岂不是在指着先帝那还没凉透的尸骸,骂他是昏君?
不是昏君,为何会死前降罪那么多人,等他死了就又立马赦免这些人。
是玩闹还是在开玩笑呢?
高拱这会儿是彻底麻了,低着头:“臣……”
支支吾吾了好一阵,可他又说不出什么话来。
严世蕃更是在一旁挪嘴冷哼道:“今日便先问明白了,这遗诏究竟是谁人主笔,元辅也不说清。如今都这样了,这责任究竟是内阁的还是礼部的?若是内阁,又是谁人的错?若礼部,可是高尚书的错?”
朱载坖亦是哼哼了两下。
他长叹一声,双手按在桌案上,脸上满是无奈和厌烦。
“本宫知晓也清楚,先帝在位四十五载,有功有过,或许在某些人看来先帝是过大于功,导致国家这么多年积贫积弱,内忧外患接憧而来。”
此刻看着眼前这道遗诏。
身为太子的朱载坖满心的烦恼和愠怒。
他长吁短叹:“是,先帝非圣贤,所以你们今日呈上来的这道遗诏,说先帝被奸人蛊惑,说先帝骄奢兴土木,说先帝身居宫闱修玄,本宫都没说什么,其实也可以允你们这样写。”
“但是!”
朱载坖的双手在桌案上拍着。
“你们不能连先帝昨日做的最是公允的事情也给否了!”
“你们今天否了先帝昨日做的事情,是不是过几天就连徐阶之罪也要给否了!是不是如都御史说的一般,连先帝也要全盘否定了!”
高拱几人跪在地上,接连叩首。
“臣等不敢。”
“臣等万死!”
朱载坖长长一叹,似乎是极为疲倦的靠在后方椅子上:“本宫是太子,是你们要劝进即位的嗣君,是大明朝将来的新君。可本宫也是先帝的皇子,是父皇的儿子!”
“先帝尸骨未寒,你们就要做这等事情了?”
“你们又究竟想要做什么?”
高拱深深的低着头,无言以对。
而李春芳则是满心惶惶不安,昨日先帝驾崩,遗诏的事情其实就是自己负责的,前半篇算是自己和礼部一同拟定出来的,内阁也是过目了的。
‘自即位至今’五个字,却是自己想要藏在最后最深的笔墨。
没成想,事情竟然闹的这么大。
是自己急了吗?
李春芳现在连思考这个问题的心思都没有了,全然不知如今该如何收场了。
而严世蕃却是双眼瞪大,对着跪在地上的几人看来看去。
其实他主要是盯着高拱、李春芳、高仪三人看的。
毕竟袁炜和赵贞吉,可以算是严家的好朋友。
那遗诏错漏偏颇之过,就得是高拱、刘春芳、高仪三人里的某一个背下了。
让高仪背锅吗?
一个礼部尚书也不小了,若是换上自己这一方的人,便无形中多了一个入阁的名额。
可是。
礼部尚书不小,但内阁辅臣很大啊,更不要是最大的内阁首辅了!
要是能够借着今天这道遗诏的事情,将高拱或者李春芳给弄倒,那才是最好。
一时间,左侍郎心中升起熊熊大火,急切的等着这三位倒台。
可是。
严嵩却在旁忽然开口:“殿下,先帝驾崩,举朝臣子悲切,昨日又有皇极门降罪之事,诸般事宜交错,朝中各部缺员严重,定然是难免会有疏忽,如今既然找出了这错漏的地方,之后重拟遗诏,自可从容修改,避过此处错漏。如今重拟先帝遗诏才是紧要之事,而究竟是何人之过,又该罪于何人,还是等当下眼前的事情忙完再议吧。”
顿时。
好几道眼神投向微微躬身,抱拳作揖的严嵩。
高拱是满眼的感激。
而严世蕃却是满脸不解。
若不是现在场合不对,他是真想问问自己这位亲爹,到底是怎么做到在如此大好时机下,竟然给了高拱他们一条生路。
错失良机啊!
朱载坖看了看老太师,又看向跪在面前的高拱等人。
他轻叹一声,摆了摆手:“罢了,既然太师都这么说了,本宫自然也清楚轻重缓急。”
太子也这么说了。
严世蕃顿时心中长叹,大呼可惜。
但紧接着,朱载坖却忽然心有所想的开口道:“但是今日之过却也不能没有个说法……”
他目光幽幽的盯着高拱几人。
眼神转动间。
朱载坖开口说:“各自上一道辞疏吧。”
原本满心叹息的严世蕃,忽的眼前一亮,满眼放光的盯着朱载坖。
而高拱等人却又是心一下子坠入深渊。
如此只言片语的搅动人心之后。
朱载坖才有说道:“本宫按规依矩,会留中的。”
严世蕃又开始在心中大为叹息。
高拱几人则是放下心来。
只是这眨眼间的功夫,他们几个人已经是浑身冷汗直冒。
朱载坖却是转头看向严嵩,面露笑容:“太师既然方才劝谏本宫,以先帝宾天礼仪为先,如今这遗诏的事情,还是要劳烦太师辛苦一趟,带着人重新草拟一份吧。内阁这头……如今先帝还在奉先殿,发引入陵也要时日,宫里宫外诸多事情都需要忙,太师也要留在京中无法返回昌平,不如就暂时替先帝,也算是替本宫,坐镇内阁几日,权当权宜之计,可好?”
原本才在呼吸之间放下心来的高拱,再一次的提起心来。
严嵩坐镇内阁?
怕不是自己还能看到严嵩重归内阁吧!
到时候严嵩带着当朝三公太师的头衔重归内阁,自己这个首辅是不是也就要退而让位了?
不过严嵩却是笑着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代为草拟先帝遗诏之事,老臣自当领命,尽心拟定,以求无有错漏。只是老臣既以于先帝只是辞归乡野,这朝中之事便不宜擅自僭越,而内阁诸位也只是从殿下之命上辞疏留中,于坐镇内阁之事,老臣却不敢领殿下之命了。”
跪在地上的高拱默默的闭上了眼。
自己这一桩桩的事情,实在是太考验自己的心脏了。
干脆就眼不见为净。
若不是现在不好动弹,自己都要连耳朵也堵起来。
朱载坖则是目光直直的注视着严嵩好一阵,这才似有可惜的点了点头:“既然太师如此说,本宫也不好强项令,便依太师说的做吧。”
他心中是真的颇为可惜。
先前自己发怒那是真。
而让高拱等人上辞疏,自己留中,却是假。
不过是为了看能不能借机,将严嵩这位当朝老太师给重新拉回内阁。
如果有严嵩在内阁,坐镇中枢。
那自己想要做什么事,可就方便多了。
毕竟严嵩好不好用,先帝在世的时候已经有了很明确的答案。
这位老太师那可太好用了!
先帝能用,自己又如何不能用。
而且自己和昌平的关系那可不是一般,还不能忘了严家现在是世袭罔替的昌平伯,实际上从根子开始就已经不同于文官了,而是转变成了与国同休的勋贵人家。
用这样的人家在朝为官做事,天然就得亲近皇家。
如此等京畿兵权收回,再将边军和天下卫所重新整饬一番,自己就能彻底放开手脚,将天下九州两京一十三省好好的整顿一遍了。
可惜。
严嵩似乎根本没有重归内阁的心思。
自己若是强求,说不得还会让自己和严家之间的关系发生转变。
带着藏在心中的可惜,朱载坖起身,在众人恭送声中离去。
太子不在了,文华殿中众人也不愿再留在这里。
到了殿外。
呼吸着冰冷却新鲜的空气,好一阵子后,高拱才觉得缓和舒坦了些。
而李春芳则是自始至终都低着头坐在最后面。
往会极门那边走去的路上。
高拱到了严嵩身边:“今日多谢太师出言解救。”
跟在老爷子身后的严世蕃,瞧着高拱的背影,无声的撇了撇嘴。
严嵩却是摇头道:“如今事情多,精力却就这么多,难免会有疏忽的时候,有些错漏也不可避免。”
严世蕃终于是忍不住,在后面冷哼哼的嘀咕道:“这点错漏当真就避免不了了?”
严嵩回头看了眼儿子,严世蕃立马闭上嘴,乖乖的跟在后面继续走路。
高拱则是尴尬的笑了笑:“总之有太师在,我等心中才能安定,也会时刻觉得身后有份依仗。往后等太子即位,国家自然是要大行新政新法,若有困扰,我等可是要厚着脸登门叨扰太师您老的。”
到了现如今,高拱也算是看明白了。
今天严家做这么多,说了这么多。
明着是给朝廷里的文武百官讲规矩。
可私底下,大抵是在给自己立规矩。
严家才是如今朝廷里那个最重要的规矩。
身为当朝首辅的高拱,此刻心中又如何没有几分苦涩和无奈。
不过他也明白,同样也庆幸。
至少严家是站在新政这一方的。
至于将来嗣君即位,朝廷又会如何。
高拱抬头看向那飘着雪的天空。
恐怕连老天爷都不知道吧……
…………
月票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