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她是真的很想为这些走投无路的百姓做点什么。
她以为自己已经铁石心肠了,可在亲眼看到,亲耳听到这些之后,心绪却是仍旧跌宕。
谢妙旋想知道彭仲林强撑着病体也要跟她说这些的话缘由,她看得出来,他真的是强撑着身体没有陷入昏迷。
他身上的伤只是草草做了处理,想要细致的处理必须要有医者处理才可以。
明明已经是强弩之末却非要坚持不昏迷,非要让跟她说这些话来。
他最终的目的何在?
怀着这样的心情,谢妙旋静静地听着他的诉说。
彭仲林将他的遭遇娓娓道来。
从他絮絮叨叨的话中谢妙旋知道了,他曾是青州书院山长,因与青州刺史不睦曾遭他针对,被石启抓入牢中,但书院学子跪在衙门外三日不散,致使百姓沸议,才将他放出。
后因青州大旱,许多下乡和村庄的百姓纷纷都到了往府衙聚集,米粮暴涨百倍,所有的秩序不复存在,许许多多的学子跟着父母家族被迫离开家乡。
当时情况紧急,随着他一同出来的学子原本有三十多人,全部都是家在其他州或则是独身一人在外求学的,在离开青州之前大家共同想筹集了粮食,一伙人本来都带着充足粮食,有牛车十几辆,结果刚出青州范围,就遭到了石启派来的人的刺杀。
石启想趁机将他和这些学子们都埋在这场动乱之中。
彭仲林作为山长,这些年家底还算丰厚,但因见一路百姓困苦,不得不施以援手。
只要开了这个头,后面就很难停下来。
万幸的事,他这一路虽然散尽家财,得到了百姓的庇护也不在少,可惜的是,百姓的力量始终是薄弱的,刺杀没有停止,无论如何,他也没有保住那些一心向学的学子们。石启根本没有打算放过他和青山书院的学子们。青山书院的学生们尽皆丧命在路上。
三十多人的学子都丧命在这路中。
而他,能活着走到这里,都是那些学生拼了性命将他护在中间。再然后是百姓夹带着他,替他遮掩他才能苟延残喘到今日。
让他这个简直是拖累的山长,撑着一口气活到了现在。
彭仲林不甘心呀,有有太多的年轻人倒在了路上。
他多次命悬一线,不愿意闭目。
这一路,他忍着痛心,不仅要忍受自己学生的逐一陨落,还要眼睁睁看着良民成为流民、落草为寇成为盗贼,更多的死在迁徙的路上。
他到了宁城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生命力,就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以为这些秘密将会被带入地狱的时候,彭彦衡回来了。
这个叛逆不愿读书,从小衣执着于从商,多年未曾归家的儿子找到了他。
要不是他在这些日子悉心照料自己,他也早就化作一堆白骨了。
作为书院山长的彭仲林从小都对这个唯一的儿子报以最大的期待,希望他可以继承他的衣钵,甚至在朝谋得一官半职。
可他却偏偏一心只想要成为走商,明明这个儿子非常聪慧,可他就是不愿意按照自己给他规定的道路去走,在他十六岁的时候就因为两人就因为他未来的出路大吵一架后,彭彦衡离家出走,这还是四年来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儿子。
谢妙旋静静听着,他将自己的情况娓娓道来,话中不少有对自己儿子看似贬低实则是袒护的话语,听在谢妙旋的耳朵里莫名有种托孤的感觉。
怎么听都觉得像是要将不成器的儿子托付给自己的样子。
在当代,托孤的情况还是很普遍的,好友之间遇到困难,将家中妻儿老小托付给自己值得信任的人这种事情是很普遍的。
此时,不知道是不是谢妙旋的错觉,她感觉彭仲林的语气就像他与她两人相识了很多年了,两人交情甚笃的样子。
果然彭仲林最后问道,“女郎若是不介意你可以将我儿带走,他正直壮年,气力也足够,好歹还有一把力气,只要给一口饭即可。”
在乱世的时候,人命是最不值钱的,很多世家这个时候来挑选部曲的不在少数,好点的给家里人留点口粮将人带走,更多的则是什么都不留直接就将人从这里拖走。
所以彭仲林只以为谢妙旋是世家一类来这里买人的,他自己年纪大了,命不久矣自然不觉得能够让谢妙旋带走,他想让彦蘅有一条活路。
原本他是没有这么快打算松口的,他看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能够看得出来谢妙旋是非常正派的一个人,跟先前来这里拖人的世家之人都不一样。
彭仲林的眼光头透过头顶木板缝隙勉强看到外面一点城墙的红砖颜色。
这里聚集了这么多的流民,过了今日必然是到了极限了。
宁城大乱,危矣。
彭彦衡留在这里只会被裹挟着招至死亡。
谢妙旋问,“我敬佩先生为人,若是太平世道,能得先生教导是我的幸事,我更得知先生是青山书院山长,我更不可能对你置之不顾。先生何至于要到了托孤的地步,你的伤是被刀剑所伤后留下的,我这里的伤药足够让先生的伤能够好起来,先生实在不必托孤给我。”
青山书院可是能和江南的三大书院齐名的书院,想要求学的学子不知凡几。
谢妙旋没有先到自己还有这个荣幸能够遇到青山书院的院长。
若是将人拐到自己的地盘,给新生的血液注入力量,她的眼珠子咕噜噜的转着,心里算盘打的噼里啪啦的。
不知道的时候还好,知道了后,她自然不可能对他放任不管。
是以,这个时候谢妙旋已经打定主意是要将人救治带走的。
显然彭仲林并不知道她心中的想法,他道,“最迟今夜,流民肯定会冲城,你们一定要有多远,就离多远,不必管我。”
“什么?”谢妙旋惊讶,流民竟然打算冲城!“先生是如何得知的?”
她不可置信,“宁城城墙足够十丈高,流民手中并没有冲城的工具,要怎么才能进去呢?”
血肉之躯硬冲,简直就是给守城将士送人头的,作为军事要地,宁城易守难攻,就算是军队想要拿下宁城,没有万人难以拿下。
彭仲林解答了谢妙旋的疑惑,“你别看现在这些流民分散四开,但其实已经有了统领的人在这周旋,这里共有三人为主导,这里的人没有了活路。百姓对于当官的心中早就没有了畏惧,他们会趁着夜色直接行事的。”
“先生为什么将这些都告诉了我?”
毕竟她到这里,彭仲林应该不认识自己才是。彭仲林看向一旁垂首的儿子。
一直不曾吭声的彭彦衡道,“实不相瞒,女郎先前带着大批的人来到宁城,后面又撤退,其实我一直在其中,我是看到了女郎的。”
他推了一下在旁垂头的儿子,“彦衡,还不快跟女郎走!”
彭彦衡看了眼谢妙旋,又看了一下自己的老爹,没有吭声。
彭仲林见他还不开窍,简直都要气到吐血。
他拿起放在身边的粗木枝,狠狠敲了一下他的肩膀,“走,快走。”
彭彦衡任由他打着自己。
“儿不愿意走,儿去哪里都要带着阿父。”
谢妙旋抓住他敲人的那根木枝,“先生才是那个移动的宝藏,我要是舍掉先生才是真的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谢妙旋将人安顿好了之后。
这应该是一间供人休息的内室,除了这一张大木榻外,便只有不远处的架子上放着水盆布巾等物,横在木榻前的是两张连在一起的巨大屏风。
谢妙旋和离戈的动作也很轻,都没发出声音,她已经悄悄走到一旁,躲开了灯,以免灯光将她的人影映在屏风上。
屏风外的人全然不知书房里进了人,还在认真的讨论,“这次的流民之中,你们将能用之人全部收拢起来,将人全部卖到塞外去。”
“先泌阳县县令不就是一言不发砍的吗?自入冬以后,她连发政令,我们南阳国都不曾遵从,这次恐怕也难善了。”
另一人提议道:“不如趁着她未至,大家做些表象,好歹将人应付走再说。”
“不妥,这传出去岂不是我们太守怕了她?”
“怕什么,朝廷现在上下沆瀣一气,我们还怕有人将我们的事情传扬出去了不成。”
“与其将米粮给那些贱民吃,还不如全部都给猪吃了。”那人道:“太守,城外的贱民你我都不用担心!”
背对着屏风坐着的那人点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对方见他做出了决定,面色好转,声音也更温和了些,“不过我们动作还是需要谨慎些,表面功夫我们就不得不做,不能直接将人全部拉去卖了。”
“这些贱民分而划之,才是最好应付的。”
在榻角找了个位置坐下的谢妙旋就撑着下巴听完了他们截杀流民的一二三方法。
说真的,她一点儿也不惊讶,这种糊弄人的方法都是她那个时代玩剩下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