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irley杨近日来心情奇佳,全身心地投入到了一源斋的建设当中,不仅铺前屋后忙个不停,有时候哼着小曲就顺道把伙计们的饭食给做了,搞得大食堂的李师傅满脑子不自在,私下里问我说,Shirley小姐是不是打算让他卷铺盖滚蛋。我说:“这哪儿能,您这手艺搁狮子楼都是数得上数的。她那是瞎起劲,您别往心里去。”安抚完李师傅,我揪着胖子开起了小会商讨对策。他扬着眉毛听了几句,突然一拍大腿,果断道:“我可得批评批评你,胡司令,杨参谋这事跟你脱不了干系。”
我说:“你可不能随便给阶级战友扣大帽子,我又没给她喂过耗子药,蹿上蹿下反倒成了我的不是?”
胖子嘿嘿贼笑:“老胡啊,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忘记自己当初怎么给Shirley杨打包票啦?”
他这一说我才想起在湘西那会儿答应陪Shirley杨回老家祭祖的事。掰开手指头一算,正日子近在眼前。估摸着她是念起家乡的风土人情,心境自然大不一样。
胖子见我发愣,又接着问道:“这茬儿你不会已经忘了吧?”
“嘘!嘘!”我急忙按住胖子,替自己申辩说:“毛主席教育我们,不打无准备之仗。去自然要去,但怎么个去法,用什么形式去,去了之后要如何交代,我们都需要仔细筹划……”
“老胡,说实话,你是不是心虚了,特别害怕?”胖子没头没尾地问。
我本来没觉得什么,他说完之后,心里忽然像被堵了一抔五花土,说不出的滋味。想了想这事的确不能再拖,得抓紧时间给Shirley杨做交代陪她回老家走一遭。打定主意之后,我片刻没闲着,先找薛二爷说及此事,告诉他准备离开一段时间。老头子颇为激动,翻箱倒柜找出一个红布包袱叫我看。我掀开边角,发现是一套金首饰。
“捎上捎上,头一遭去见长辈,权当见面礼。”老头顺了顺胡子,又说道,“我们这店子里好些年没摆过红案,掌柜的你加把劲儿,争取此行把事儿定下来,我老头子也算赶上好时候啦。”
我再三解释说此行只是扫墓祭祖,跟他设想中的事八竿子打不着关系。薛二爷当场吹胡子瞪眼差点红了脸,我一见老头较真儿,不敢再推辞,就辩说路途颠簸,这东西太过惹眼,不如先由他老人家代为保管,等回来之后找个机会正儿八经地交给Shirley杨。他听了这话觉得在理,方才点头,又叮嘱说路上要好生照顾Shirley杨,万事不可强出头。我都一一应下,再三保证不会闯祸。其实,我心里一直犯嘀咕,我胡司令是一个好惹是生非的人吗?
“你这一走,估计时日不短。这样吧,晚上把大家伙都叫上,咱们去狮子楼喝一盅饯行酒。”他说完就去招呼店里的相关人士。盛情难却,我只好一口应下。Shirley杨见我已经开始着手返乡的事,并没有多做评价,只说上一次回得州还是为了处理父亲的丧葬,一晃眼的工夫,四五年光景又过去了。杨玄威教授在精绝古城的发掘过程中因公殉职,正是此事促成了我与Shirley杨相识,只是那个时候我们两人的关系并未活络,替她办事多半还带着一点“劫富济贫”的心理。新疆之行过后,她曾消失过一段时间,当时我并未在意,现在想来应该是回美国替教授操办葬礼。我怕她伤心,忙打岔说起晚上吃饭的事。Shirley杨点头说:“博物馆的工作我已经提前做好了交接,你手头上要是没有其他事需要忙,咱们明天就可以启程。”
老实说,自打酉水之行过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在外边跑动,一来上次的事件影响恶劣;二来自己早就心生倦意,想过一段平静的生活。这趟出门正好方便活动活动筋骨,一想到外边广阔的天地,我的心情也跟着顺畅了不少,甚至有些抑制不住的雀跃。
傍晚时分,店里提前歇了。二爷、四眼、胖子、李师傅,还有几个平日里熟络的伙计,一行八九个人都来为我们饯行。我们分乘两辆车前往饭店,路上胖子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这一趟兄弟就不陪你们俩折腾了,革命之旅任重道远,你可长点心吧。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怎么,你不跟我们去?”
“废话,你陪Shirley杨回去处理家事,我一外人跟着瞎掺和什么。再说了,老子自己的个人问题还没解决呢,谁有工夫跟着你小子操那份闲心。”胖子白了我一眼,爬上前座,问四眼:“兄弟,最近有林上校的消息吗?我往她办公室打了好几通电话,都被接线员给挡回来了。”
四眼推了一下眼镜,摇头道:“这我怎么能知道,你要是真想打听还得去托王家的人。他们在生意上有往来,私交应该也不错。”
我心说,拉倒吧,在娘娘墓里的时候老王八差点把林芳给结果了,傻子才愿意继续跟这伙大尾巴狼做买卖。胖子不死心又追问了一通,我乘机调笑了几句。不想,一提林芳的事,胖子就开始结巴,弄得四眼也跟着哈哈大笑。轿车出了唐人街,开始一路向北城开,我见方向不对,就开口问道:“上狮子楼不是往东边去吗?”
一直默不吭声的食堂李师傅说道:“电话打得太晚,场地早就定出去了。舒师傅让我们去他家,要给咱们开小灶。”
听说狮子楼首席掌案舒老师傅要给我们几个开小灶,车里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胖子心心念念忘不了那道威震四海的红烧狮子头,说起话来哈喇子直流。我心中倒有几分过意不去,没想到一顿饯行饭居然要吃到别人家里头。
舒老先生家坐落在城郊,与一处常年不封不冻的山泉比邻。薛二爷闲聊时常与我提起,说那地方山色动人,湖光灵动,远观常有紫气盘踞山峦之间,是一处极难寻的好居所。我本以为那是他一时兴起的夸谈,没想到轿车一进山林,大家就被周围五光十色的美景震撼住了,不由自主地都下了车开始步行。
薛二爷环视四下,捏着胡子摇头晃脑地问我说:“怎么样,掌柜的当初不信,现在服不服?”
我立刻竖起大拇指:“心服口服!如此风水确实难得,我们脚下这片地脉厚博,山体自成一派,又与水流相互映衬,活水活风,聚散有形,搁这儿安家立宅再合适不过。”
舒家的宅子藏在山林深处,周围长满了错落有致的树木,远远地就能听见山泉叮咚飞跃的声响。Shirley杨似乎也被这片人间仙境所感染,踩着厚厚的落叶一路小跑。胖子仰头望天,指着林子深处说:“你们听,有鸟叫声,估计里头藏着不少野味,可惜咱没带猎枪。要不然打上几只,晚上又多了一道美味。”
“狮子头还不够你吃的,又惦记上野味了?”秦四眼拉着胖子开始普法宣传,“从下车那地方起,这四周都是别人的私有土地,不管是树木还是鸟兽,都是人家的,有一句话叫: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你可别动歪脑筋。”
胖子不以为然:“说白了就是不拿老百姓一针一线呗。你整那么多屁话干吗。”他从兜里掏出一枚硬币,然后蹲下身去开始刨土。
李师傅问他这是打算干吗。胖子得意道:“昔有红四军瓜田埋钱,今有胖司令美帝猎鸟!咱一会儿找舒师傅借两杆家伙出来活动一下筋骨。这林子里动静不小,待会儿让你们见识见识胖爷在东北学会的绝技,包管一枪一个准儿。我先把钱给他埋下去,也算继承我军优良传统。”
四眼跟店里的几个伙计准备拦胖子,纷纷指责他瞎胡闹。薛二爷反倒豁然:“飞鸟走兽本来就是大自然的馈赠。取之有道、用之有度即可,只要舒师傅不反对,你们就随他去吧。”
我上前跟胖子说:“你这个挖法,猴年马月才能刨出坑?咱们先去见舒师傅,得到人家同意之后,你再塞钱表达心意,也未尝不可。何必走这种中看不中用的假形式?胡司令平常怎么开导你的?”
“还是老胡实在,”胖子擦了擦沾满泥土的手,站起身来说,“那咱们走快点,等太阳下山再想打猎可就难了。”我抬起右脚在他挖洞的地方随意倒腾了两下,想将新翻上来的泥土踩平,可不知怎的,脚底板忽然传来一阵刺痛,疼得我差点跳起来。看着人多,本想着照顾面子,强压下去这股疼痛,结果还是“嗷”一嗓子,叫出声了。大家伙光顾着聊天,被我突如其来的叫声吓了一跳。Shirley杨忙问怎么回事。我两手掰着右脚,连蹦了好几下,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三下五除二将鞋袜脱了个干净。
“哎哟,出血了!”李师傅的动静比我还大,他这一喊,所有人都聚上前来。我扒拉着脚底板看了看,也不知什么东西如此锋利,竟然扎了半个指甲盖大小的洞,幸好伤口不深,只是出了些血。我使劲按着伤口,血很快就被止住了。
胖子拎起我的鞋,指着鞋底上的大窟窿不解道:“老胡,你吃鞋啊,怎么穿成这样?”我说:“这双鞋是前段日子新买的,才几天的工夫,不可能磨成这样,你看袜子上的洞,跟它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恐怕是翻土坑的时候磕着什么东西了。这地方常年有人进出,踩着玻璃、瓦砾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我将伤口做了简单的包扎处理。Shirley杨眼尖,她伸手扒开泥坑边上的积土,取出一截手指粗细的钩状物拿到众人眼前。
“这是什么玩意儿?”胖子伸手将它提了起来,我见尖端沾着血,知道刚才就是误踩了这东西才会受伤,接过来仔细一看,发现不像人造制品,更像骨头或者角质一类的东西。薛二爷眯着眼睛瞅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说不就一根破骨头吗,管那么多干吗?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说不定是动物的遗骸断骨。咱们吃饭要紧,别叫这事坏了兴致,赶紧赶路。
Shirley杨皱着眉头说:“不,这东西你我都见过,而且非常熟悉。”
我被她说得莫名其妙,又定眼观察了一遍。这东西通体呈灰白色,上粗下尖,最末端钩成一个尖儿。如果非要说熟,我看它倒像冬日里扒灰用的铁钩。只是不知为何如此锋利,居然将橡胶鞋底扎了个透。胖子耐不住性子,追问Shirley杨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说:“指甲。”
众人一愣,然后纷纷扑哧笑了。李师傅说:“杨小姐,你这玩笑开得有点大,什么东西的指甲有这么粗,连鞋底都扎穿了。”
Shirley杨翻开自己的领口,将贴身佩戴的摸金符卸了下来:“你们看,形状、质地是不是一模一样?”她颈上那根摸金符是祖父鹧鸪哨留下的遗物。摸金符的制作工艺早已失传,只知道制符的原材料取自成年鲮鲤甲的指甲。我与胖子曾从大金牙手上拿过一条,不过后来证明是赝品。现在Shirley杨取出真品比对,果然与眼前之物有几分相似。只是我们捡到的指甲太过巨大,足比她脖子上的要大四五倍之多。鲮鲤甲俗称穿山甲,即使是雄性成年个体,体长也鲜少超过一米,绝不可能生出如此骇人长度的指甲来。
李师傅心直口快,他吐着舌头道:“光指甲就有手指头粗,那这只鲮鲤甲得多大个头儿,我看不可信。”
薛二爷若有所思道:“鲮鲤甲没有这样的体格,可你们别忘了,还有另外一种东西是它的近亲。”他说完颇为狡黠地一笑,然后将视线定在我脸上。我心说看我干吗,又不是我的近亲,我的指甲盖。胖子歪着脑袋猛地一拍头,对我高呼道:“分山掘子甲!”
分山掘子甲,搬山道人最为得意的盗墓工具之一,早在两千年前就有被驯化的记录,通过药物喂养和对其生活环境的调整,逐渐将其从鲮鲤科中剥离出来,培养成为盗墓的掘子利器,古称穿山穴陵甲。
我们都没想到在这片异乡僻壤上能碰上绝种已久的分山掘子甲。我最近一次听说掘子甲的丰功伟绩,还是从搬山道人鹧鸪哨,也就是Shirley杨外公的故事里。至于这种异兽的真面目,却一直无缘得见。我掂了掂手中的兽甲,觉得一切来得太过突然,怎么也弄不明白传说中的分山掘子甲为什么会出现在美洲大陆。其他几个伙计并不知道其中的奥妙,只当林子里出了野兽,纷纷对舒家人的安危表示担忧。李师傅尤其上心,他皱着眉头追问:“这玩意儿比老虎怎样?吃荤还是吃素?会不会伤人?”
我没见过活物,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随口说道:“印象里挺娇贵,平日又有专人豢养,伙食水平应该不差。”四眼回答说:“我们要科学地看待问题。掘子甲属鲮鲤科,尖吻无齿,靠蚁虫为食,它哪儿来的力气吃人?”
胖子反驳道:“你又没见过,怎么知道人家没牙齿,说不定生得一张血盆大口,满嘴钉牙,脖子一仰就能吞下一头大母牛。”
我见他越说越夸张,忙打断道:“好了好了,妖魔化要不得。现在最关键的是将它找出来,这么大一只活物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此地,事情背后恐怕有文章。”
胖子眼前一亮,激动道:“会不会是冲着大墓来的?二爷不是一直说这地方风水好吗?保不齐洋鬼子将祖宗埋在地下,造了一座富贵墓。”
他这种想法我不是没有考虑过,可掘子甲并非寻常盗墓器械,它是个活物,驯养手段多年前就已经失传了,隔着千山万水谁会专门摸到美帝的地盘上找买卖。
Shirley杨欲言又止,我问她是不是有什么线索。她摇头说:“我也不能肯定,或许只是误会。”
我被她绕糊涂了,举起指甲说:“事实摆在眼前,怎么能是误会呢?”
Shirley杨没有正面回答我的提问,她将摸金符塞回怀中,闷声反问道:“如果真是掘子甲留下的断指,你有什么打算?”
我当时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自然要追查到底!”她长叹了一口气:“你有没有想过,这一查要花多长时间?”我一见她脸色有变,心说糟了,前脚刚答应她明天上路,后脚又嚷着要查这查那,弄不好再拖上个十天半个月,那返乡的事基本就算黄了。
薛二爷看出苗头不对,开口说:“来来来,都听我薛老儿一句,各位早就金盆洗手离了那个行当,不管此物从何而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做人嘛,难得糊涂。何必非要在此处争出个一二,再者说,我们今天已经约了人家舒师傅,一直耽误下去,人家的炉灶可就要凉透了。”
四眼说:“二爷的话在理,何必为了不相干的事坏了大家的心情。就算此地真有掘子甲,也挨不着咱半毛钱关系。倒是需要提醒当地居民注意安全,说不定哪天一觉醒过来发现房子叫它挖塌了。”
胖子拍了拍肚子打趣道:“人是铁,饭是钢。实话告诉你们,中午那顿我特意空出来了,再不走爷可就要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