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香院,如意将薛绥压箱底的秋香色披袄拿出来。
这是她箱笼里,颜色最鲜艳、料子最好的一件。其余的衣服,大多朴素,还没有薛府里的丫头看上去光彩亮丽。
如意哼声,“那日大夫人在大老爷跟前,应承得妥妥当当,说了要给咱们家姑娘置办衣裳头面,这么久了,全没动静。我看她吐出来的唾沫,是要舔回去了。”
小昭扑哧一笑,“就你嘴坏。”
说罢又小心翼翼端详着铜镜里那张淡雅的面容,问道:“姑娘,可要略施一点胭脂,稍作润色?”
薛绥摇摇头,“寒酸些才好。”
正说笑,门被人推开了。
雪姬从屋外进来,脸被霜风吹得泛白,裹着一方青布头巾,一身灰白的袄子上打着两个不甚起眼的补丁,脚上一双云头锦履,鞋面上的海棠花,早洗得失了原来的颜色。
她生怕惊扰了什么,双手交叠身前,后背微微佝偻,问得小心翼翼:“劳烦二位姑娘,我想和六姐儿说两句体己话……”
她很紧张,便是对着梨香院的丫鬟婆子,也一律颔首低眉。
小昭和如意退下了。
薛绥问:“找我有事吗?”
打小,雪姬就不许她唤“娘”,直呼雪姬又显生疏,若是与她亲昵热络一些,薛绥也不习惯。
十年分别,她们好似很难亲厚。
雪姬目光闪躲着看她一眼,从怀里掏出一个破旧的荷包,别别扭扭地塞过来。
“六姐儿拿去,置办些衣物……”
薛绥捏了捏荷包,将里头的东西掏出来。
是一些零零散散的铜板、一小块碎银,还有一支不知哪里来的银簪子,已经弯曲了,可见年岁。
这些年在薛府,雪姬如同奴仆劳作,却没有奴仆该有的月例,这些钱对她来说,不容易。
薛绥静静凝视她。
雪姬心里发慌,手心里沁出一层湿汗。
“是干净的银钱。簪子是当年你爹所赠,钱是这些年攒的。这几个是帮杂院的嬷嬷丫头洗衣缝补,赚来的。剩下是二姑娘当年出嫁,打发的喜钱……”
又抿抿干涩的嘴唇,勉强一笑,“往后你去王府,全得仰仗你大姐姐照拂,你打扮得周正一些,多给她赔个笑脸……”
她看薛绥不吭声,说得结巴又紧张。
“这些钱想来是不够,我再想想法子,再去想想法子。”
薛绥眼睛有些发烫:“你上哪里去想?”
雪姬手足无措,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我去求二姑娘。二姑娘面冷心热,是善心人,借她一身衣裳,料想也是愿意的……”
她为自己的无能而羞愧,说着转身拭泪就要走,被薛绥一把拉住。
“娘……”
雪姬身子一僵,惊讶地看她。
“六姐儿,你,你唤我什么?”
“娘。”薛绥把她拉回来,按坐在火炉边的杌子上,盯着她的眼睛道:“我不用华衣,无须配饰。”
“可,可是大姑娘归省,你这样去,又要被人欺负……”
“莫管她们。”薛绥温和地笑,“往后,只有我欺人,无人可欺我。”
“六姐儿……”
“不怕。”薛绥将她单薄的身子揽入怀里,手心摸到的全是骨头,不由一阵心酸,“娘,有我在呢。我回来了,不怕。”
雪姬再也抑制不住悲戚。
眼泪比声音先出来。
“六姐儿……”
她想起那年冬日,约莫五岁的六姐儿,不知从哪里得来一颗松子糖,兴高采烈地找到她。
小小的孩儿,生来便瘦弱,一身皮包骨头,眼睛格外大,格外明亮。
她小声唤“娘”,声音软软的,踮着脚把松子糖往她嘴里塞。
雪姬下意识便要应了,却看到大夫人屋里的丫头过来,惊恐得慌不择路。
“不要叫娘,我不是你娘。快走,快去藏起来,我不是你的娘……”
六姐儿举着松子糖立在寒风飞雪里,呆呆望着她,没哭一声,那小模样却揉碎了她的心。
自此以后,她再没唤过一声娘。
-
寿安院里,众姑娘都到了。
薛月沉将带回来的礼物,让嬷嬷分发下去。
从老太太、大夫人、三夫人,到各房的姐妹,人手都有,那织锦绫罗,胭脂水粉,金饰玉器、笔墨纸砚一一铺陈开来,一眼望去,可见端王府里的富贵。
大姑娘端庄秀丽,在薛家姐妹里,长相最是出众。
嫁得也是最好。
当年萧贵妃从一众闺阁里挑中她,除了前朝后宫的勾扯,也因薛月沉美名在外。
大夫人瞧着,禁不住得意。
“挑三拣四做什么?你们大姐姐带回来的,哪一样不是好东西。一个个眼皮子浅的,尽顾着那些死物,也没说大姐姐难得回娘家一次,多陪她说说话……”
薛月沉浅笑,“母亲说她们做什么,妹妹们年岁尚小,不过是见了些宫里头的新鲜玩意好奇罢了。”
众姐妹齐齐笑开,“大姐姐最好了。”
薛月沉听着妹妹们的巴结奉承,微笑不语。
也只有这时,才能弥补那些身为端王正妃的寂寞深闺、夫妻情淡。
正笑闹着,外头有丫头来禀报。
“六姑娘来了。”
众姐妹交换着眼神,都收了笑声。
一个女子袅袅婷婷地走进来,福身行礼。
“见过王妃,老夫人、大夫人,三夫人……”
薛月沉讶然地看着她,不敢相认。
面前这双眼睛里,没有年幼时的渴望和哀求,有的是一种陌生的沉静,上位者才有的沉静。
“这位是……”
薛绥眉眼不动,打量眼前的绝代佳人。
薛月沉今岁二十有五,较之薛府做姑娘的时候,容色更显贵气。
只可惜,上京的绰约仙姝,嫁为人妇也失了几分颜色,虽衣着华丽美貌依旧,却难掩一脸憔悴。
傅氏面上挂着轻蔑地笑,不肯出声招呼她。
屋内女眷看着这光景,也不应答理会,各自说笑去,只将薛绥晾在一旁,好似没有她这个人一般。
薛绥微微含笑,静立而视。
漫长的等待,是耐性,更是较量。
崔老夫人见她不卑不亢,内心微微一恻,这才乐呵呵地对薛月沉道:
“这便是你六妹妹。你们姐妹,也有十年未见了,难怪你不识得她。莫说是你,我初见那一眼,也吓得不轻。六丫头丢了这么多年,竟也长得这么好……”
崔老夫人所言非虚。
那日薛绥到她跟前请安,她意外坏了。
旧陵沼是什么地方,旁人不说,她心里有数。
在那种肮脏地方浪迹十年,没有读过书,没有人教化,大字不识一个,与野孩子何异?
就算模样生得周正,仪态又能好到哪里?她原本做好了准备,眼不见为净……不承想,她言行举止十分得体,对人疏淡了一些,但挑不出什么错处。
薛月沉很快收拾好情绪,笑了起来。
“果然是六妹妹?女大十八变呀。”
薛月盈也跟着掩嘴而笑,“大姐姐也看呆了呢?咱们家这个六妹妹呀,可是比章姨母家的香穗表妹大方体面多了。”
她说的章姨母,是常来薛府打秋风的穷亲戚。
那香穗表妹也是一个粗鄙无礼的乡下丫头。
几个姑娘一听,便都笑起来。
九姑娘薛月娥道:“可是那个不爱沐浴,身有异味的香穗表姐?”
八姑娘薛月满也嘴快,“她还想要我的酴醾香呢,说酴醾和她们村里的樟子树一个味道。还偷偷擦我的胭脂,面皮粗黑,涂了个大花脸,像极了戏台上的丑角。”
几个姑娘你一句,我一句,丝毫不在意薛绥听着什么感觉……
薛绥轻抿嘴角,似笑非笑。
她荆钗布裙,明明应该很狼狈,此时此刻站在众多姐妹的审视和嘲笑里,却面不改色,骄傲得如同一头孤狼,无人可以击垮。
薛月沉心里下意识不舒服。
一个本该卑微乞求,靠着她的庇护才得苟活的人,可以与她坦然对视了。
她心下别扭,脸上却挂着得体的笑。
“快堵住你们的嘴,尽会胡说八道。六姐儿刚回来,你们便如此喧闹,羞也不羞?还不快请六姐儿入座,姐妹们多亲近亲近?等你们都出阁了,可就再难聚齐了……”
一说出阁嫁人,几个姑娘都羞怯起来。
大老爷薛庆治只有两个儿子,一嫡一庶,姑娘倒是生了六个。
一个行长,一个行二,一个行四,一个行六,一个行八,最小的行九。
二房薛庆廉的两个姑娘,都已出阁,不在府里。
剩下便是三房薛庆修和钱夫人的小女儿,十姑娘薛月桢,才将七岁,还没到说亲的年纪。
这八姑娘和九姑娘都指着大夫人相看一个好的夫家,不敢有损半分闺仪。薛月沉一开口,便乖乖住嘴。
薛月盈却不同。
她同顾介的婚事蹉跎几年,上京无人不知。
靖远侯府起初来和薛家议亲,议的人是薛六,更不是秘密。
虱子多了不咬,她瞥一眼屋里的众姐妹,便笑开。
“大姐姐说到这里,我便想起焦二家的话来。她们乡下有个习俗,让未出阁的姐妹在喜被上绣一对鸳鸯,日后夫妻定然和和美美……”
说罢眼梢睨向薛绥。
“我也想请六妹妹替我绣上一对,祝我和顾郎夫妻恩爱,白头偕老。不知六妹妹肯是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