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晟听后沉下脸来,问道:“你们的意思是,朝廷如果继续这样整顿寺院庙观,你们就要断缴秋粮?”
大明的赋税分成夏税和秋粮。
而秋粮素来比夏税更重要,是朝廷最重要的收入,因为秋粮收入素来是夏税收入的五倍左右。
湖广作为天下最重要的粮食产区,所缴秋粮有两百多万石,缴纳额度在大明全国排名前十。
如果湖广断缴秋粮,对朝廷而言自然是一笔不小的损失,会给整个帝国明年的军政开支造成很大影响。
所以,舒晟才会在这时很严肃地问了起来。
“我等自然不敢断缴秋粮,但湖广民众多善男信女,如今朝廷这样做,只恐会让他们生怨,而对缴纳秋粮不积极呀!”
邓墨这时回了一句。
黄文升也跟着说道:“没错!还请抚院三思!”
“那就让他们欠!”
舒晟回了一句。
随后,他就冷笑着回了轿里。
邓墨和黄文升等乡宦见此更为惊讶。
邓墨忍不住大声喊道:“中丞难道真不怕民众因此欠税,而让您得一考成不良之名吗?!”
舒晟没有回应。
邓墨则在这时看向了黄文升:“他为何如此不惧。”
黄文升想了想道:“他应该是觉得我们只是吓唬他们,不敢这样做!让我们朋充为粮长的人都逃到外乡去,让官府自己去征秋粮!”
“湖广不是山东,没有本地大户协助,即便是在这里增设国税司,也不方便去漫山遍野的去寻找农户征税!”
邓墨冷笑着说了起来。
大明的征税本来是粮长制,由各里在各甲首里,轮流安排一名甲首当粮长,负责征税。
但后来,因为土地兼并和士绅群体壮大,各里的大户就能通过各种手段逃避掉粮长任务,而只让中等人家做粮长。
这些中等人家自然不敢找大户征税,即便找了也不敢催征,最后因而不得不贴补税赋,进而因为当粮长落得个倾家荡产的地步。
于是,到后来,粮长制便变成谁轮到粮长谁就会逃亡,宁肯弃耕做流民,也不做粮长。
为此,朝廷不得不改革,只能雇佣一些市井无赖和奴仆们充任粮长,因为这些人充任粮长,负责征税,也就催生出了火耗。
而市井无赖和奴仆们多是大户的爪牙,他们自然更不会征大户的税,只会帮着隐藏大户的税赋,进而造成许多大户事实上不仅免役还免税,而大户也就能通过这些人实现对税粮能不能顺利征缴一事的控制。
所以,邓墨和黄文升等乡宦才敢以秋粮来威胁巡抚舒晟为代表的湖广官府势力。
同时。
邓墨也才会在这时如此笑着说了一句。
但黄文升则突然神色严肃地提醒道:“但我们别忘了,现在是严打期,舒晟、桂萼这些奸臣会不会借此直接对欠税的大户强制征税?”
邓墨不由得收住了笑容,捻须拧眉道:“有道理!”
“也不知道这严打何时结束!”
黄文升这时沉吟道。
邓墨则道:“《邸报》上明旨提到过,是要查到害死原巡抚萧琮的真凶,才可结束严打!”
“萧琮的真凶八成就是郭勋这个奸贼奉旨动的手!”
“只有郭勋才知道萧琮当时离开辽王府后去了哪里。”
“现在朝中奸党却贼喊捉贼,真是卑鄙!”
黄文升沉声说道。
邓墨讪笑着道:“话虽如此说,但我们要想让朝廷尽快在湖广结束严打,哪怕不知道凶手是谁,也还是要给朝廷找出个凶手为好!”
黄文升点了点头:“关键是得让天子在知道这个凶手是谁后感到满意,得想清楚皇帝现在对湖广的谁对厌恶。”
“辽王世子!”
邓墨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
黄文升颔首:“应该是的,我们都知道了辽王世子侮辱袁宗皋的事,天子想必也已经知道了。”
……
……
整顿寺院庙观,征收功德钱,不仅仅是影响乡宦的利益,也影响了宗藩的利益。
辽王世子朱致格对眼下荆州辽王系的宗室受严嵩雇佣,而跟着宣扬寺院庙观侵占国帑的事,就感到非常不满。
为此,朱致格特地将几个自己这一系的宗室子抓了起来,且命胡府中护卫廷杖这些同宗子弟。
“让你们不向我禀告,就去跟着朝中那些奸臣去闹事!”
“寺院占田多跟你们有什么相干!”
“给我打!着实打!”
朱致格有管王府之权,自然也有处置自己这一系宗室的权力。
“啊!”
挨打的宗室自然惨叫不已。
“殿下!”
而就在这时,长史何宠走了来,向朱致格奏道:“王爷,外面来了锦衣卫,说有旨意宣达!”
“锦衣卫?”
朱致格顿时大惊失色。
接着。
朱致格就不得不下令停止杖责这些宗室,而令人开了王府中门,接起旨来。
朱五当即宣达了革朱致格世子爵位,贬为庶民,押解进京的旨意。
朱致格听后颓然坐在了地上。
朱五便挥手让麾下锦衣卫把朱致格搀起来。
朱致格则在被搀扶起来时,挣扎起来,而喊道:“我没有谋反,我是冤枉的,什么觉安妙善,我不认识!你们放开我!”
但朱致格自然挣扎不开,只被锦衣卫强行带着离开了荆州。
长史何宠也跟着被械送京师。
……
……
京师。
京城的许多朝臣依旧在弹劾袁宗皋与民争利,以及舒晟和桂萼在湖广残害缙绅和谄媚权贵。
朱厚熜为此在收到严嵩的奏报后,特地在左顺门的朝会上,将对这些官员们说:
“你们说朕的先生在与民争利,还说都是你们在湖广的朋友白纸黑字在信里控诉出来的,你们不敢因为袁宗皋是朕的先生就不敢上本揭发!”
“但是,朕收到的奏报跟你们可不一样。”
“把严嵩在湖广呈递的关于湖广士风民情之谢表文章供状和信件全部呈上来!发给朝中的大臣们传看!”
朱厚熜说后就沉思吩咐道。
于是。
黄锦便带着几个司礼监内臣,把预先抱进门内的上百份相关材料,走到了大臣们面前来,一一发给了这些大臣。
朱厚熜则在这时说道:“都互相传看一下,看看湖广对朕让先生回湖广放低息贷和关于舒晟、桂萼去湖广后的真正的士情民情!”
“可以互相讨论!”
“这里面,不少儒士都在夸赞低息贷好,而为此亲笔写了谢表,写了称颂新政的文章,甚至还有老百姓的访谈供状。”
“你们说,是他们会撒谎,还是你们的朋友会撒谎?”
朱厚熜说着就问了起来。
大臣们这时皆一一传看起来。
即便是平时最激烈抨击皇帝让亲信权贵在民间放低息贷之行为和抨击舒晟、桂萼的朝臣,在看了一些谢表后都闭了嘴。
因为他们不能在铁证如山的事实面前,再继续瞎说,那样天子就会有理由杀他们了。
“陛下!”
“即便低息贷与民争利不存在,舒晟和桂萼在湖广也没有惹得民怨沸腾!”
“但朝廷也不应该因为个别妖僧妖尼谋不轨就要借严酷对待僧侣,流放没有度牒的僧侣啊!”
“还收功德钱。”
“这与陛下所求仁政理念不符且不说,且会加剧民怨啊!”
这时。
礼部右侍郎汪伟因知道再抨击低息贷和舒晟、桂萼已不合适,便干脆直言起整顿寺院地主的不是来。
太常寺卿邹文胜也跟着附和道:“陛下,臣附议,低息贷或许算不上与民争利,但收功德钱则明显已算是与民争利!不合圣人轻徭薄赋之教!恳请陛下下旨不再试点推行功德钱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