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宏跟着跪下后,首辅梁储和大学士毛纪也跟着跪了过来,高呼天子圣明。
紧接着。
户部尚书孙交、礼部尚书王瓒、兵部尚书王阳明等六部九卿皆跪了下来,都跟着高呼天子圣明。
大学士蒋冕更是在这时说:“陛下,臣近日夜观天象,就有文曲星近日多发于北方与西南之象,想来也正应于今日,而陛下之言,明显正合天意也!”
“次辅竟会观星?”
朱厚熜突然微笑着问道。
大明对民间禁止研究天文不严,甚至有过下诏寻觅民间擅天文之士的情况。
尤其是对士大夫研究天文不会严格管控。
不过,朱厚熜倒是没想到蒋冕会有这爱好。
这让他不由得有所好奇有所多想。
蒋冕这里回道:“回陛下,这不过是臣一时闲趣。”
朱厚熜颔首,没再多言。
而刘健这里不由得闭眼微叹。
阁臣九卿相继附和皇帝。
大学士蒋冕甚至还拿星象论证。
这让刘健自然也意识到,这些人是怕自己阻止皇帝这样做,在给自己施压,让自己知道自己要是在这个时候谏阻皇帝,还要为南直士族说话,就会得罪他们阁臣九卿所有人。
刘健也不由得瞥了他身后的孙子刘成学一眼。
刘成学正眼巴巴地看着他。
刘健微微一叹。
想到他孙子多次未中第,想到他刘家还需要自己孙子延续富贵,这次如果给河南增加十个名额,自己是不应该拒绝如此大恩的。
他不得不承认,天子是真的对准了他的命门给恩典啊。
他要是拒绝,只会招来家人家族乃至乡党的怨恨!
但他一想到自己要是就这么顺从了,就意味着要彻底支持天子对江南士族大肆株连,彻底支持天子将来可以掌控天下钱权,彻底想让他阻止这事的士大夫们失望。
这无疑将让他“刚正无私”的形象大损。
刘健现在不知道该如何办,只得说道:“陛下,臣身体不适,请求提前离宴歇息!”
“公高龄之人,朕岂能不允。”
“依旧赐公乘辂出宫。”
朱厚熜说道。
“谢陛下!”
刘健便在自己孙子刘成学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刘成学面带失落之色。
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安安静静地扶着自己祖父离开了大殿。
赵璜等也面带失落之色。
朱厚熜这里见此也道:“既然晦庵公身体不适,那就提前撤宴吧,诸卿也且先回!”
“是!”
“臣等告退!”
刘健没有答应此策,让赵璜等阁臣九卿都心里没底,生怕刘健还是选择坚决反对,就像当年要求正德必须杀了“八虎”一样坚决,甚至可能以死胁迫天子答应他的原有主张。
毕竟,刘健既然都来京了,那就意味着他有干涉朝政、干涉天子意志的可能。
赵璜等阁臣九卿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担心刘健会干涉朝政、干涉天子过。
所以。
刘健前脚刚回到自己在京师的宅邸。
赵璜等阁臣九卿后脚就来拜访。
刘健本想拒绝,但一想到自己说不定哪个时候就没了,自己唯一的孙儿以后还得靠这些阁臣公卿帮衬,也就还是撑着见了这些人。
“晦庵公,您老到底是如何想的?”
“对于天子在宴上所言,是赞成,还是反对?”
赵璜还先问了起来。
刘健见是赵璜先问,倒是更加没好气,故而问道:“你不是最支持老夫劝阻天子大肆株连江南士族的吗?”
“我有吗?”
赵璜反问道。
“你!”
刘健激动地咳嗽了起来。
“晦庵公息怒!”
“我记得清清楚楚,他是这样说过的。”
“他还说要死谏呢!”
费宏赶紧安抚刘健,怕刘健真在天子大婚前夕被赵璜给气死。
赵璜也忙道歉:“晦庵公息怒!”
“我虽说辈分比你矮,但一向反不如您老强记,有些话说过也就忘了!”
“我当时是最支持您,但是,那不是没想到天子如此聪俊嘛!”
“可天子竟能想到如此万全之策,既保证了纲纪可以得到维护,也避免了抡才大典受影响,还施恩了于其他各省举子,而使仁心不因严法而损,可谓一举三得!”
“国有如此圣君,实为我等之幸!”
“只是惭愧,我等忝为九卿,但才智反不及陛下也!”
“而也正因为有这样的三全之策,晚辈自然也没有再死谏的必要了,否则便成以博直名了!”
“您老说对不对,我们做大臣的不能欺君吧?”
赵璜说后就讪笑起来。
“你别说了!”
“再说,晦庵公真要断气了!”
“你这话是不是说晦庵公要是再谏阻陛下就是为博直名了?”
梁储忙说了赵璜一顿,指了一下呼吸越来越急促的刘健。
赵璜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梁储这里则也过来朝刘健深深作揖:“公息怒,您老不为别的,也为令孙考虑考虑,您要是在这个陛下即将大婚的时候气坏了身子,陛下会怎么想,会怎么看刘氏一族?”
刘健这才忙道:“给我药!”
刘成学忙打开锦盒,取出用纸包着的药丸。
赵璜这里忙沏了一杯茶来。
刘健瞪了赵璜一眼:“老夫不要你的茶!”
赵璜不禁怔了一下。
“我来吧!”
费宏则接过了茶,递给了刘成学。
刘成学这里则服侍刘健服了药。
刘健服药后,大约闭眼养了半刻钟的神,然后才好了些。
但他见这些阁臣九卿都没走,不由得叹道:
“你们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啊!”
“不见您老脱离危险,我们哪敢放心啊!”
梁储笑着回道。
刘健呵呵一笑:“你们不是关心我,是关心我会不会阻止圣意吧?”
“瞧您老说的。”
“我们就是关心您老的身体才不肯走的!对于圣意,您老阻止不阻止是您老的事。”
梁储笑着回道。
刘健抬手指了一下梁储,笑道:“你梁顺德还是那么会哄人啊!”
说着。
刘健就淡淡一笑:“你们真的要我支持陛下牺牲南直,以成圣心吗?”
“这不是牺牲,是南直犯事士族自己先坏了规矩。”
“再说,如今的局势,您也看见了,我们士大夫真有约束圣心的能力吗?”
“说句您不爱听的话,圣心真要一意孤行,你我都挡不住啊!”
“当今天子算是仁善睿智的,所以给我们都留了体面,真要硬来,君臣失和,才是天下大乱之端啊!”
“从一开始,我就觉得,选择以牺牲天子而利天下是不可能的,天子始终不是一个人,他要做圣君,也得所有人愿意他做圣君才行。”
梁储言道。
“元辅这话说的没错。”
“灭人欲、存天理,并不是真正的道学至论,因为此论总会让人只灭他人之小欲,而将自己之大狱视为天理!”
王阳明这时跟着说了起来,而刘健伸手制止了他:“你不要给老夫宣扬你的心学!”
王阳明只得闭嘴。
“毛莱州、孙钟祥、林莆田。”
刘健这时点起名来,把曾是他门生的三位大臣传了来。
大学士毛纪、户部尚书孙交、刑部尚书林俊三位站了出来:“恩辅!”
“你们也真希望我不阻止陛下?”
刘健这时问起自己这三位学生来。
毛纪回道:“时势如此,只要陛下取得大量白银后是用在正当的地方,也是社稷苍生之福!”
孙交跟着说道:“是的,既然江南那些士族造了反,就该以他们为代价来救天下,是他们先不灭人欲,成了贼!”
林俊也在这时说道:“恩辅,只要能救天下,谁都可以被牺牲,也不一定非得委屈天子,何况,从君臣人伦讲,委屈谁也不能委屈君父!”
虽然毛纪等说得很委婉含蓄,看上去都是正确的道理,但刘健知道他们这也是被天子的那个主意给收买了。
“连你们都有私心!”
刘健也就不由得说了这么一句。
三人不禁面色尴尬,同时也有些无地自容。
而刘健自己其实已经心里打算妥协,但他不想把这个原因归结到自己身上,而也就很自然得开始顺着梁储的意思,怪罪着毛纪等人。
但毛纪等也识趣地没有争辩。
而刘健在怪罪后,且开始顺坡下驴,道:“也罢,我答应你们,明日等圣旨下来,老夫就上本谢恩!”
阁臣九卿们闻之大喜,也就相继离开了这里。
而刘健则在这些阁臣九卿们走后,仍有些踌躇不决。
他这么优柔寡断也是有原因的。
毕竟,他这次进京是担负天下士大夫的期望而来的。
他这次能否成功阻止天子通过抄没江南谋逆士族而获取大量白银,也关系到将来士权的地位。
所以,他知道,他这次进京的目的要没达成,他会变成多大的一个笑话,受到多少非议。
他并不希望他一辈子的士林威望被如今的天子给轻易击碎。
这会让他没脸再见人的。
但阁臣九卿们已经被天子收买,开始威胁他,天子也给了他一个很大的诱惑,他为了自己孙子考虑,也是不敢为了自己的名声拒绝的。
这个时候,刘健倒也问向了自己孙儿刘成学:“成学,你想祖父答应吗?”
刘成学跪了下来:“祖父!这次天子给河南额外增加了十个名额,再加上要分给河南的固定名额,孙儿这次肯定必中的,因为河南才学在孙儿之上的举子,除了已经在正德十五年和去年恩科中中第的外,剩下的已经不超过十人之数了!”
“祖父明白了。”
刘健闭上眼,眼角处不禁落下两颗泪来。
接着。
刘健就道:“那你按照祖父的意思,写两道本,一道本是谢恩的本,一道是骂天下士大夫的本!”
“骂天下士大夫?”
刘成学大为惊讶。
刘健道:“没错,得让天下人知道,祖父我没有谏阻天子成功,不是因为祖父不努力,是天下士大夫虚伪有私心者多,他们给陛下出了一道让阁臣九卿逼着祖父答应的阳谋,祖父因此认识到,坚守已经没有意义,还不如支持天子独治!”
“没错,祖父是因为对天下士大夫失望透顶,才改变了主意,才支持天子独治的!”
“祖父希望天子行严政,认为天子就该集权,就该把天下伪君子杀干净!把不守忠君之道的谋逆士族杀干净!”
“否则,这天下清净不了!”
“让天子随心所欲地变法去吧!我刘健从此要换个主张了!”
刘健说得面色潮红起来。
刘成学越发惊愕:“祖父真要这样写吗?”
“就这样写!”
“祖父累了!只想为自己孙儿,不为别人了!”
“谢恩的本,等旨意下来就上,骂士大夫的本,等你需要请旨丁忧的时候再上。”
刘健道。
刘成学不禁一愣:“丁忧!”
“你难道不愿为祖父丁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