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御前的诸朝臣皆沉默了。
朱厚熜则吩咐说:“起居注官!”
新任起居注官方献夫立即出列。
“务必记下,今日有朝臣左佥都御史张瓒等辈,逼朕行暴君之事,屠戮义民,实在是蛇蝎心肠,故而朕不得不诛之!”
“传旨,将这些跪谏朕屠民之臣,押于百姓面前,告于百姓缘由,且当朝枭首示众,以证朕不会允许暴戾无道之官有祸害社稷苍生的机会!”
方献夫拱手称是。
张瓒等跪谏武力镇压百姓的朝臣,皆大为惊愕。
他们没想到皇帝最终的选择居然是倒向百姓。
可这要是写进起居注内,自己不得遗臭万年?
但他们现在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也就只能哭求起来:
“陛下请开恩,臣等只是从礼道而论啊!呜呜!”
“陛下圣明!”
“这些奸臣竟如此丧心病狂,还要陛下做暴君,不再能做圣君仁主,还妄言是为礼而请旨杀民,礼何时成了害民之物?很明显,这些奸臣在乱礼惑君,杀之不可惜!”
梁储这时立即称赞起来。
阁臣蒋冕也都跟着说:“本朝国制,百姓可以面君言事,乃至《大诰》有言民可拿吏告君之祖训,所以张瓒等确实是曲解礼政,心怀奸计,欲害陛下于不义,诛之不冤!”
“臣等附议!”
在场的朝臣们皆跟着附和起来。
因为。
除了特别顽固的护礼派官僚,没谁真敢直接说百姓就该杀,一是怕也被记进起居注内,二是儒家礼教能让天下人广泛接受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明面上都要提倡爱民。
所以,他们也不主张对外面的百姓们大开杀戒。
“朕不仅慈爱百姓,也慈爱他们,若不是他们实在是坏的太狠,朕又怎会再杀大臣。”
“朕只希望,诸卿能时时刻刻以社稷苍生为念,不要只想着自己士大夫!”
朱厚熜故作悲悯地又说了起来。
“臣等谨记。”
梁储等回了一句。
接着。
朱厚熜又吩咐说:“东华门外那些跪谏的大臣,也传旨来他们离开,若不肯走就让锦衣卫直接逮拿下狱!另外,今日左顺门抗旨不肯退而伏阙逼宫者,皆逮捕下狱,从太傅之言,审出为首者,论斩!”
“是!”
而秦文这里则已传了旨。
锦衣卫这里则将张瓒等立即抓了起来,且往城外拖去。
“老实点!”
锦衣卫的旗校们很有正义感地驱赶着这些被他们押解着的顽固护礼派朝臣去百姓面前被枭首示众。
左顺门伏阙的朝臣也被早已在暗中记名的锦衣卫相继逮拿。
张瓒被在被拖出去时,不由得一脸悲痛地大声哭喊道:“孝宗皇帝陛下,臣对不起您啊!”
接着。
张瓒又低声啜泣说:“弘治朝时,朝臣们就该力主孝庙多纳妃嫔,不然何至于有今日啊!呜呜!”
东华门。
在这里跪谏的编修王正元等也不肯离开,也在锦衣卫拿走他们时,不由得撼门大哭:
“孝宗皇帝陛下!臣等无能,未能守住大礼,臣等死罪啊!”
咔嚓!
当张瓒等要求皇帝朱厚熜诛百姓的大臣被斩杀于百姓面前,孔家为恶子弟被斩杀于百姓面前,而百姓们又看见许多官员被锦衣卫拿走后,皆欢呼起来,如过年一般,随后就渐渐散了开去。
“民心大顺呀!”
朱厚熜因而感叹了一句。
“《荀子·王制篇》言:“庶人安政,然后君子安位。传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陛下这次是顺民心而为,有唐太宗之德,天下当大安!”
梁储跟着言道。
朱厚熜微微一笑,倒是在这时对杨廷和说道:“今日若非太傅及时赶来,朕倒是不知道民心早已站在朕这一边,差点就真要被左顺门那些伏阙大臣恐吓得以为杀孔闻韶等真要失民心。”
“起居注,务必将今日太傅所奏记上,让世人知道,朕能坚持做顺民心之事,乃太傅之功!”
杨廷和听后身子往后一仰,差点晕厥过去,随后惨笑说:“臣谢陛下,然其实是圣德早已远播,百姓自然更信任陛下!与臣并无关系!”
“陛下,臣旧疾未愈,不宜在外久待,只能先请旨告辞,还望陛下恩准。”
杨廷和接着又说了一句。
他现在的确面色苍白,整个人憔悴的很。
朱厚熜见此倒也点头准予,让杨慎把杨廷和扶了回去。
杨廷和在离开大明门后,才渐渐神色悲戚地瞅了大明门外的鲜血一眼,而对杨慎说:
“那起居注不能留着!”
“将来如果为父实在不能回朝廷执政,你若回去执政,也要想尽一切办法,让那起居注不能留传后世!”
杨慎点头。
“儿子记住了!”
杨廷和则接着说:“陛下实在是太厉害,但越是厉害的君王,越会明白这天下是不能改制的,一改就最终毁的还是皇权根基!毕竟今日这些百姓能助皇权压士权,明日也能助士权压皇权!”
“照父亲的意思,陛下这次只是万不得已,才又让百姓参与进来?”
杨慎问道。
杨廷和颔首:“应该是。”
接着。
杨廷和就笑呵呵地问:“不会真有爱民如子的帝王吧?”
“即便有,那也是一糊涂帝王!”
“自古牧民如牧畜,只是因要以圣人之道养之,才更合适。”
“以陛下的圣聪,不至于不知道,养家畜是为用其力,食其肉,而非真欲其跟自己一样,也可以富贵悠闲!”
杨廷和有意开导自己的儿子,也就继续多言起来。
杨慎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这么看,我们的确是太急了,没有想到陛下会不怕虏寇,乃至还继续学士绅,也借民闹事。”
“是啊!”
“不能再直接逼陛下了。”
“陛下或许虽聪明,但到底年少,所以心气高,易行偏激之事,一旦占了理,也不惜行杀人诛心之事!”
杨廷和回道。
杨慎道:“可这样一来,难道真要坐视税务营出现,乃至将来推行全国?”
“让这事推行全国,非一朝一夕就能办成的。”
“你要相信朝中大臣,他们会想办法让陛下忘了这事的,乃至给陛下改制的事设绊子的!”
“天子也是人,每天也只是十二个时辰,只要让别的事多起来,这事就能拖下去,一直拖到天子放弃把税务营推广全国,乃至撤回税务营,甚至结束一切改制的。”
杨廷和对于朱厚熜打算改革税政地事倒是不担心,因为他相信大明的官僚集团,不会让雄心勃勃的大明天子能办成事。
毕竟大明历史上不乏当今天子这样聪明的帝王,但最终所谓改制也都成泡影,没有改变了整个天下的格局。
甚至。
杨廷和依旧相信聪明的朱厚熜还会主动放弃。
……
朱厚熜也在杨廷和离开后不久,让众人都散了,而他自己也回了清宁宫,且也让梁储一起到了清宁宫的御书房。
眼下,正值年底。
朱厚熜抱着小手炉,倚着窗,看着窗外正于皑皑白雪中独自芬芳的腊梅,而若有所思地对梁储说:
“今天的事,很明显天下想只让朕做牺牲的士大夫还是太多啊!”
“这是因为,在很多人看来,陛下既然做了天下之主,掌最大的权柄,就该做最大的牺牲。”
梁储回道。
朱厚熜笑问道:“牺牲朕就能天下大治吗?”
“就算朕现在让你们把紫禁城拆了,只给朕留一座宫殿,把宫女内宦都遣散了,天下百姓想必也好过不到哪儿去,就同之前拨下去的军饷和赈灾款一样。”
梁储回道:“陛下说的是,凡事要循本因,天下大弊,不是牺牲天子就能彻底解决,而是彻底改变不合时宜之制才行。只是天下守旧懒怠而只想让天子一人牺牲的太多,故而一时即便要改制也难以推行,山东税务营,一时也只能止于山东。”
“难也要推行!”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税政改革就先止于山东,如同清田先止于京畿,盐政先止于两淮一样。”
朱厚熜说着就站起身来,在房间地毯上走着,说道:“先把眼前最急的事做好吧!你说眼下最急的事是什么?”
“运送进京的两淮无地饥民,需要怎么安置的问题。”
“天寒地冻的,一直由朝廷接济石炭粮食也不是个办法,得尽快让他们参与外城建造。”
“可如陛下所言,天下豪绅富商多是一条心!”
“漕运总督来报,南直、江西等地的漕粮严重不足,说是运军官校苛待士兵太狠而生变,致使漕粮耽搁,但其实,根本原因还是对朝廷眼下所定大礼不满的大户多,所以拖欠税粮严重,而朝廷还不能强逼,强逼就等于让地方官吏去加催当地穷苦百姓。”
梁储回道。
朱厚熜笑道:“不是非要有漕粮才能建城,我们可以发银子,银子不能只放在库里不流通。”
梁储听后大为惊讶:“陛下的意思是让他们和他们的家人买粮果腹?”
朱厚熜颔首。
“陛下容禀!”
“一旦如此,恐使京师粮价飞涨,进而影响其他物价,人心因而骚乱。”
“另外,恐有受雇百姓惑于京城声色,而使家人反而不能食,再有就是银子更易引起上下官吏贪心,粮食到底不能常放且转移储藏不易,故能遏制贪心。”
梁储这时回道。
朱厚熜知道要把公共基础建设工程,从本质上属于徭役制的以工代赈模式,变为雇工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他要想做好这事,不是只有一道旨意就可,还得有相应的旨意防范各种情况发生才可。
“元辅说的是!”
“但朕在如果将这事搭配着在顺天府整改货币制度的话,会不会就利于推行的多?”
“我们不直接发银子,而是发令有司制造的新钱币,以银铜为料,暂规定顺天府只能使用这种新币,用于大额交易的为银元,小额交易的为铜元。”
“京师粮价要是高涨,我们就把库存的粮食多运一些出来,只卖给持银元和铜元的人,再通过发俸禄和工钱的方式发出去。”
“负责此事的官员谁要是私吞工程款和扣工钱,锦衣卫等也好查抄。”
“至于有些受雇百姓在京师这声色犬马之地,可能管不住自己的问题,那就把工钱直接给他家人。”
朱厚熜说道。
梁储道:“难得陛下想到货币之事,本朝钱法之糟,恕臣直言,历朝罕见,先做顺天府试行,可控也可行,主要是费时不长,但怎么也得到明年开春。”
“那就明年开春,眼下已是年底,天寒地冻,也做不了什么事。”
“至于运来的灾民,先组织他们洒扫街道。”
“让吏部推举一名官员以御史衔任监城使,专门负责组织灾民负责城内卫生,组建市监队,负责维持街道秩序,与负责治安的五城兵马司和刺探不轨事的锦衣卫各自负责不同京城事务,他们主要是要让京师更干净整洁,经商更有秩序。”
朱厚熜回道。
梁储道:“陛下,这种事,为何不让一名锦衣卫官直接提督?”
“这是容易得罪商民的事,锦衣卫负责,容易过严,激化矛盾,还是让文官来吧,文官更会调解矛盾。”
朱厚熜回道。
“陛下所虑甚是!”
梁储暗想文官怎么会调解,今天不才有许多文官恨不得把外面的百姓都诛杀了吗?陛下明明这是不想让锦衣卫去干得罪人的活。
梁储接下来则立即将工部尚书赵璜请到了内阁,对他说起了货币制度改革的事:“在顺天府推行朝廷官钱,以银元铜元为官币,公以为如何?”
“自然是利国利民也利商的善政!”
“元辅,这真是为官以来听到的最好消息,天下人盼钱币改革如久旱盼春霖呀!”
赵璜感动不已地说道。
梁储道:“既如此,公当同工科速速查验还有多少在册银铜匠人,以做接下来铸银钱的准备。”
赵璜拱手称好。
接着。
赵璜在回工部后就对工部虞衡司郎中张经说起了此事,且道:“当将这事速告于京师各大寺庙高僧知道!”
张经听后问道:“公的意思是让和尚们来阻止这次改制?”
“当然!”
“统一钱法,最不利的就是他们这些在京师的放贷大头,每年庶民百姓,进京读书举业的士子,和内外官僚,谁不从他们那里拿银子?”
“现在他们的银子放不出去了,他们能不急,何况,他们和后宫诸贵人素来走得近!”
赵璜言道。
张经立即拱手:“大司空高明!承蒙赐教,晚辈学习到了!”
赵璜则捻须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