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殿风平浪静,中书省暗潮汹涌。
黄琨努力平复心神,可看堂内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讲着,尤其是武安驸马刘谌,一改先前随和态度,这让黄琨恍惚之际,想起天子大婚结束后,自家子嗣对自己讲的话,还有自家阿姊,召自己进宫讲的话。
简单概述,就是做好当朝国舅该做的,天子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天子不喜之事断不能触碰。
现在想起来啊,这都是至理名言啊。
这朝堂,是人待的地方?!
黄琨的喉结上下蠕动,甚至不止一次在心中生出想辞官的念头,但却又生生给压制下去了。
无他。
他现在这个位置,是天子叫他坐的。
他能辞?
他敢辞?
“够了!!”
随着一道斥责响起,这叫黄琨心下一惊,黄琨循声看去,就见徐黜眼神冷冷,扫视堂内众人。
反观众人,面对徐黜的突然斥责,一个个虽有诧异,然却没有一人露怯,一个个的目光聚焦一处。
“如此吵闹,就能解决今下问题?”
徐黜冷着脸,沉声喝道:“别忘了,科贡开考在即,期限就在后日,诸位是觉得留给中枢的时间,很充裕吗?”
“要是觉得充裕,那一个个继续吵闹,本相等着就是!”
“相国大人说的没错。”
徐黜话音刚落,时任右相国的王睿,悠悠开口道:“吵闹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别忘了,今下聚集虞都内外诸坊的学子有多少。”
“这个问题不得以解决,那就给不了一众学子交代,那即将开考的科贡,会发生什么事端,是谁都说不准的。”
你是懂捧杀的。
刘谌气定神闲的坐着,瞥了眼一直沉默,但此刻却说话的王睿,一个左相国,一个右相国,现在却当着三省要员的面,当着御史大夫,当着秘书省的面,直称徐黜为相国大人,那你这右相国算什么?
摆设吗?!
“相国大人说的没错。”
中书省左丞杨彬附和道:“今下的当务之急,是安抚好一众学子,是先将科贡如期召开,至于别的,事后该查查,该惩惩……”
“哈哈!!”
杨彬的话尚未讲完,刘谌的笑声就回荡此间。
这让杨彬皱眉看去。
他讲的话,很好笑吗?
“武安驸马!请注意你的仪态!!”
暴鸢眉头微皱,看向刘谌斥道。
“暴大人,是本官失仪了。”
刘谌伸手,对暴鸢道:“本官是听到一些话,觉得太匪夷所思了,所以才如此的。”
“刘谌!!你到底是何意!!”
见刘谌看着自己讲这些,杨彬厉声斥道。
“本官没有别的意思,这科贡如期不了了!!”
刘谌收敛笑意,拍案而起,掷地有声道:“出这么大的事,你们还想着如期召开?真要是这样,又有多少学子愿接受这种说辞?”
“按你们的意思,那我兵马司,还有巡捕营抓的学子,是不是要全给放了?”
“那锦衣卫抓的放不放?”
“全都放了,那中枢威严怎么说?那国朝律法怎么讲?要是这样,这三省议,本官觉得还是停了为妙!!”
刘谌的话,让不少人脸色微变。
刘谌这种强势态度,是刺激到不少人的,也叫不少人心生不喜,作为皇亲国戚,因为得到天子青睐,就能这样目中无人?!
“那驸马爷是何意?”
萧靖撩撩袍袖,平静的看向刘谌道。
“本官的意思很简单,也很明确。”
刘谌一甩袍袖,眼神坚毅道:“三省会同御史台,向御前呈递联名奏疏,恳请陛下能颁旨推延科贡开考,与此同时,命人严查科贡泄题一案,此案在没有查清以前,这科贡就不能开考!!”
“只有这样,才能还天下学子一个公平,只有这样,才能给齐聚虞都学子一个说法,只有……”
“可笑至极!!”
“刘谌,你都在说些什么!!”
“科贡推延,你是真敢讲啊!!”
一道接一道的斥责与质问,打断了刘谌的话。
看着不少起身的人,刘谌面无表情的站着。
藏在袖中的手轻微颤抖。
刘谌比谁都要清楚,他讲的话意味着什么,代表着什么,但是他没有任何选择,除了这样走下去,对他而言都是坏事。
因为他代表的不是任何人,而是从未露面的天子。
这件事他办砸了,暂不说天子怎样想,只怕朝中一些人,都会对他群起而攻的。
选择既然做了,好与坏,都是他要去直面和承受的。
“卫尉卿,你可知自己适才讲的,意味着什么吗?”
在此等态势下,徐黜面不改色,盯着刘谌道。
“回相国大人,下官当然知道。”
刘谌撩撩袍袖,语气淡漠道:“自我朝太祖高皇帝创设科贡选拔,在虞都所召,就没有一次是超期召开的,别管国朝遇到过任何事,都没有一次。”
“科贡选拔乃是国之根本,是为治国而遴选人才,以确保天下安稳的,所以定下的规矩,就不能轻易擅动,如果该制都擅动,那天下学子怎样想?天下万民怎样想?”
“既然卫尉卿知道,那为何还要讲此惊世骇俗之言?”
徐黜眉头微挑道:“难不成卫尉卿是想叫天下人皆知,陛下是擅自违背祖制,动摇国律的昏君吗?”
“你,到底是何居心?”
一言激起千层浪。
堂内所聚众人,不少听到徐黜之言,无不是脸色大变。
刘谌的身后生出冷汗。
‘这个老狐狸,是想搞死我啊。’
迎着徐黜的注视,刘谌心里暗骂起来。
这要是敢定调子,那他刘谌必下大牢。
“相国大人,这话过激了吧。”
萧靖撩袍起身,在一些注视下,朝刘谌走去,但目光却始终盯着徐黜,“在我朝所召科贡选拔中,是没有一次超期召开的,但也有再开之举。”
“太宗文皇帝在世时,就曾遇到过一桩惊世骇俗的科贡舞弊大案,该案牵扯之大,乃我朝开创科贡之最。”
“因为此案,在朝野间闹的沸沸扬扬。”
“无数落榜学子群情激愤。”
“而因为此案,前后不知抓了多少人,而在此案结案后,太宗文皇帝为平息学子之怒,故而颁旨再开一场,并在该场首度采用糊名,继而才以新榜取代旧榜,以正科贡之风,此举赢的天下无数学子之心。”
徐黜眉头紧锁起来,盯着走向刘谌的萧靖。
萧靖讲的,他如何不知。
就是在这一届科贡中,萧靖才从一众学子中脱颖而出,在糊名的新榜中,他萧靖是状元,但在旧榜,萧靖虽被录取,但排名是很靠后的。
也是这样,萧靖所做,在张布以后,叫天下人所知晓。
“难道相国大人,也想说太宗文皇帝是僭越祖制,动摇国律的昏君吗?”迎着徐黜的注视,萧靖表情淡漠道。
“!!!”
这话讲出,堂内所聚众人,无不震惊的看向萧靖。
太宗文皇帝在世时,那可是做了很多大事的。
谁敢质疑太宗文皇帝,那真是在找死。
更别提眼前这个萧靖,当初就是深得太宗文皇帝青睐,不然年纪轻轻的,怎么会官运如此亨通?
“萧大人说的好啊!!”
刘谌开口道:“这明明就是一件动摇国朝根本的事,本官就不明白,为何有些人却这样百般阻挠?”
“难不成是怕查出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来?”
“刘谌!!”
温绍拍案起身,指着刘谌喝道:“你如何确保坊间流传的所谓考题,就一定是与封存的考题是一致的,要是不一致,你叫朝廷的脸面置于何地?又如何叫天下人信服?”
“难道此事糊弄过去,就能解决了?”
刘谌浑然不惧道:“本官把话撂在这里,推延科贡的奏疏,你们不管呈递与否,我刘谌都会呈递的。”
“此案不查清,那就是动摇国朝根本。”
“要是到最后,真像你讲的那样,本官自会自裁谢罪,不止是本官,本官会在自裁前,向陛下上疏,褫夺武安长公主之爵,这够不够!!”
都到这一步了。
优柔寡断,乃是大忌。
“驸马爷作为皇亲国戚,都能有此公心,那本官也不能作壁上观。”萧靖撩撩袍袖,笑着看向刘谌道。
“本官能够跻身仕途,全仰太宗文皇帝维护律法之心,如若不是这样,今时今刻,恐萧某还站不到这里。”
“科贡选拔,要的就是一个公平,现在这个公平,遇到了最大的问题,倘若中枢都稀里糊涂的坐视不管,那科贡的意义又是什么?”
“萧大人高义!!”
刘谌抬手一礼,但随即却一甩袍袖,“这三省议,你们继续开吧,该讲的话,本官都讲了,请恕本官无礼了!!”
言罢,刘谌冷哼一声,转身就朝堂外走去。
此幕出现,叫负责记录的秦至白、臧瑜一行,无不心生惊疑的看向刘谌离去的背影,武安驸马真够勇的。
“对了。”
本走着的刘谌,此刻停了下来,在道道注视下,刘谌缓缓转过身,“被我兵马司抓的人,没有查清之前,一个人都休想从兵马司放出来。”
“一个个赶赴虞都参加科贡选拔,心思全然不在科贡上,反倒搞一场场诗会、文会在这里钓誉沽名,相互吹捧,本官要不从他们之中查出些什么,那兵马司就真成摆设了!!”
“这种不正之风,本官倒是要瞧瞧,能不能给他刹住了!!”
在世人的眼里,所谓诗仙之名,文圣之名,那在当权的人眼里,就是一个最大的乐子,这世上是有圣人,是有谪仙人,但要是隔个几年就蹦出来一个,那算什么?
诗词歌赋,本就是陶冶情操,彰显本心的,但要是掺杂了别的,那就是对其最大的玷污!!!
“今日的三省议,本官会向陛下呈递奏疏的。”
看着刘谌离去的背影,暴鸢缓缓起身,扫视堂内众人,“具体怎样,自有陛下圣裁,然科贡拖延一事,本官倒觉得武安驸马说的没错,出现了问题不查,要等到风波过去了再查,那这世间还有公平可言?”
讲到这里,暴鸢撩撩袍袖,转身就朝堂外走去。
徐黜、王睿、齐盛等一行人,无不是表情各异的坐着,看着先后离去的刘谌、暴鸢二人,没有人知道他们各自心中是怎样想的。
……
轰隆!!
惊雷骤响,撑着雨伞的刘谌,在这雨幕下走着,此刻的他,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平静,该做的事都做了,剩下的就看大势了。
可很快,刘谌停下了脚步。
在雨幕之下,一道熟悉的身影站着。
“娘子~”
刘谌双眸微张,心生惊诧之余,便快步朝武安长公主跑去,看到刘谌跑来,楚锦撑伞朝刘谌走去。
“娘子,你怎会在这里。”
跑来的刘谌,顾不得衣摆所沾雨水,看着眼眶微红的楚锦,说道。
“你怎么这样不叫人省心啊。”
楚锦丢下伞,朝刘谌走去,伸手重捶刘谌道:“科贡都快召开了,就你爱折腾,你叫国朝威仪置于何地?”
“是,是,娘子说的对。”
刘谌见状,一手举着伞,一手揽着楚锦道:“都是我不叫人省心。”
“太后召我进宫了。”
楚锦听后,抱着刘谌道:“聊起老大他们婚配之事了。”
刘谌先是一怔,随即转过身去,看向虞宫方向。
刘谌的心,这一刻更静了。
他都无需多问,就知是谁的意思。
也是在这一刻,刘谌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起来。
“你是回衙,还是回家?”
楚锦抬起头,看向刘谌道:“这几日,你是……”
“回家!”
刘谌咧嘴笑道:“娘子啊,这几日我是吃不好睡不好的,现在啊,我就想舒舒服服的吃你做的饭,然后再舒舒服服的揽着娘子睡一觉,可好?”
“也不看在什么地方。”
楚锦白了刘谌一眼,“没羞没臊的。”
“哈哈!”
见楚锦如此,刘谌放声大笑起来。
雨下的更大了。
雨幕下,楚锦揽着刘谌的手臂,就这样走着,只是楚锦却不知,在这一路上,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