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雨幕重重,将整个世界笼罩。
小小的房间里,门窗紧闭,沉闷寂静。
头顶的灯光明黄,书桌前的玻璃窗户在雨水的冲刷下成了一扇瀑布,能清晰看到雨水汇聚成流。
空气很是湿润,带着下雨天特有的土腥气,抑制不住的从窗户的缝隙渗透进来。
整个屋子都仿佛置身于室外。
气温都低了好几度。
饶人清净的蚊虫此时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咳咳!唔……”
站在程开颜身后偷瞄的徐玉秀,在看到那一行句子后,几乎是瞬间就联想到数年前,自己将十五六岁的程开颜送上满载新兵的火车的时候。
在得知儿子已经下定决心去部队参军的时候,她不知怀揣着怎样心情。
丈夫早早离去,只剩一个土馒头。
自己平反后,好不容易和程开颜一起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却不料又将迎来分离。
徐玉秀只记得自己那时候心情格外复杂,儿子体质弱,若是去了部队夭折了可如何是好,不少人以这样的理由劝她不要让程开颜去。
但那时家家户户的处境都不好,粮食短缺是经常有的事情,徐玉秀虽然有一些补偿金,但几年生活下来也用的差不多了,她一个女人在学校的工资并不高,撑着两个人过日子也是捉襟见肘。
徐玉秀知道儿子程开颜心里很清楚这件事情,这才决定了参军这件事。
在临走前一天的晚上,徐玉秀拿着手里头剩下的几块钱去买了半只全聚德烤鸭,这是老北京城所有胡同巷子里的孩子都梦寐以求的吃食,程开颜也不例外。
这玩意即便是到了现在,有些人家过年都吃不到一口。
可见得在1974年,这半只全聚德烤鸭是有多么的珍贵。
徐玉秀还记当时自己买完后,是如何小心翼翼包在干净的油纸里,搂在怀里,生怕冷了不好吃。
赶去火车站的路上也是左顾右盼,生怕被人抢走。
新兵入伍并不是和家人一起进火车站的,而是和新兵们集合一起进入,而家属则是提前进站等候。
或许是徐玉秀在路上耽搁太多时间,等到了火车站的时候,火车都快要出发了。
她只记得自己揣着烤鸭,在火车站台上送行的人群中到处寻找儿子的身影,急得眼眶通红,眼泪直打转。
不过或许是母子之间的心灵感应。
一转头,徐玉秀就看到了身材削瘦的程开颜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他脸上满是汗,笑得正灿烂。
“你干什么去了啊!!!急死我了……呜呜……你知道妈妈找不到你吗?呜呜…”
看见他笑起来的那一瞬间,徐玉秀眼泪直接落了下来,扑过去搂着他,嗓音尖细带着止不住的哭腔和哽咽。
她很是埋怨的捶着他削瘦的肩,排骨一样瘦的胸膛。
现在想想还真是惭愧,明明是自己的错,却偏偏将情绪发在他身上。
不过看到自己哭了,那小子立刻手忙脚乱起来,忙不停的安慰。
好在最后赶上了。
不然,徐玉秀能恨死自己。
“拿着,臭小子!”
徐玉秀抹了抹眼泪,将半只烤鸭塞在他手上,眼睛红彤彤的看着他那张和自己很是相似的脸,好像要将这张脸庞永远烙印在自己的眼睛里,心里,记忆里。
这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也是她的精神寄托。
但现在她又是孑然一身了。
“居然是烤鸭!妈您真好!”
面前的那小子反倒是没心没肺打开油纸,看着里面刷着酱料,还热乎的烤鸭,满脸惊喜的笑着说。
“德行~”
女人破涕为笑,刚想说点什么,叮嘱点什么。
但此时,车站的广播以及部队集合号角声响起了,车站的人流开始涌动,两人站在人群里变得拥挤。
“集合了,妈我先走了!”
那小子拔腿就要跑。
徐玉秀想伸手去拉,却悬在空中。
她又瘪起了嘴,满眼不舍的看着远去的背影。
不过很快,那小子又定住了,转过头来,一边挥手,一边蹦起来喊了些什么。
不过人太多了徐玉秀没听清楚,好像是说要她照顾好自己。
徐玉秀想笑,明明才十五六岁的小家伙,还担心别人啊。
笑完,她又想哭了。
人潮汹涌,将对方淹没,好在那小子上车的车厢很近。
车站的同志,武装部的领导,送行的家属都挥舞着手上的红巾,给战士们送行。
伤感与激昂的氛围将整个车站填满。
“呜呜呜!”
伴随着火车的一声轰鸣,火车慢悠悠的启动。
人潮也跟着动了起来,顺着火车的方向小跑起来。
而火车上,程开颜则扯开油纸,低头啃了一口烤鸭。
徐玉秀裹挟在人群里,死死的盯着站在车厢门口旁边的身影,口中喊着什么。
“程开颜!快回头!你妈在喊你呢!”
身旁和他一个学校的,姓周的黑壮男生,连忙推了一把他。
他连忙回头看去,可这时……
火车速度越来越快,驶离了站台。
那个温柔削瘦的女人淹没在了人潮之中。
就像他在日记中写的那样:“我从未想过,只是因为贪吃这半只烤鸭,错过了和那个清瘦温柔的女人最后一次对视……”
“她没听清我说了什么,正如我也没听到她说了什么。”
……
这是徐玉秀烙印在心底的记忆,也是程开颜眼一点点写下的故事开头。
“嗯!”
程开颜放下笔,靠在椅子上长长的伸了一个懒腰,闭着眼让干涩的眼球得到滋润,慵懒的呻吟自他的口鼻中哼出。
写了快三个小时,他已经很累了。
心力憔悴的那种。
仅仅是一点开头,就让他写了将近三个小时。
他可以预见的是,这篇作品,肯定会写得很慢。
绝对维持不了之前那样惊人的速度。
“忙完了吗?”
身后传来一声幽幽的询问,熟悉且令人为之惊悚。
“嘶!”
“吓我一跳啊!妈!您走路没声音的吗?”
程开颜瞳孔一缩,倒吸一口凉气,随后猛然回头。
果不其然,身后站着母亲徐玉秀。
一身简单朴素的白衬衣,齐肩的长发带着湿润的芬芳,干净美丽的脸庞,漂亮精致的桃花眼微微发红,如清澈的湖水丛生不少波澜。
“是你太投入了,呵呵。”
徐玉秀温柔的笑了笑,然后伸出白皙但生了些许茧子的指头指了指靠窗沙发前的茶几上,那碗解暑的绿豆汤,“妈给你盛了绿豆汤,喝完就睡觉吧。”
她温和的眼神,一如从前。
虽然清楚自家孩子在写什么东西,但她还是没有贸然询问。
一来回忆感伤,二来写作是一件私人的事情。
她权当没看见。
“哦哦,谢谢妈,您早点睡吧,我喝完就去洗,洗了睡觉。”
程开颜笑得灿烂,有人关心的感觉真好。
“德行~”
徐玉秀忽然没有那么伤感了,一时间多云转晴,心情好了起来,嗔怪的白了他一眼,随后端起碗递到他手边,就离开了。
程开颜目送母亲的背影离开,房门咔嚓一声关上。
他低头看着手里盛得满满的白瓷小碗,里面儿的绿豆汤居然是红色。
虽然奇怪,他也没在意,咕噜咕噜喝了一口,抿着嘴里的味道,他不禁挑了挑眉:“真甜,还是像以前那样放了红糖吧?”
红糖是稀罕物。
生产的妇人没有奶水,就用红糖水来代替,喂给婴儿保命。
而绿豆汤这种东西,大家都舍不得放红糖。
但从小到大,徐玉秀在给程开颜煮的时候,偏偏会放上一整块红方糖。
一直是母亲最疼他了。
程开颜笑了起来,一口将绿豆汤喝干净,肚子里舒服了不少,人也精神了一些。
“放水,洗澡!”
洗完澡后,上床睡觉。
半年以来,程开颜的作息非常健康,现在即便是为了写作,他也不会熬到转钟。
今天更是写到九点就停了。
“咔嚓~”
关上灯,房间瞬间暗了下来,眼睛逐渐适应黑暗。
时不时划过的闪电,将卧室照亮。
程开颜躺在凉席上,将叠好的被单散开当被子盖着。
好了,安全感一下子就来了。
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一夜无话。
夜晚,他做了个梦,梦到了入伍的那天,昔日话音历历在目。
不过,第二天早上,起来就不记得做什么梦了。
程开颜倒没有在意,翻身起床,准备洗漱。
走出房门,堂屋里徐玉秀正在扫地。
昨晚上几个人吃了不少瓜子,他还看到西瓜皮了。
“家里买西瓜了?”
程开颜看着垃圾桶里还留着红瓤的瓜皮,惊讶的问。
还有这玩意儿,自个儿怎么不知道?
“不是买的,你姐夫前几天送来的,说村里种了好多瓜,可甜了。”
徐玉秀解释一声,指着桌子后面依次摆放的四五个大瓜。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昨天没喊我?肯定都被心语那丫头吃完了!”
程开颜幽幽道。
“那确实,你说没什么事别打扰你,然后心语就自告奋勇的说她帮你解决掉,免得放坏了。”徐玉秀失笑一声。
“……”
程开颜无语,这死丫头这么皮跟谁学的!
没有计较,转身出门去厨房打水洗漱。
屋外的天空依旧乌云密布,看来昨晚上的一场大雨并不是绝唱,而是一个开始。
此时雨水淅淅沥沥,不大不小。
日常出门还没有大问题,但若是忽然下大了就成落汤鸡了。
舀了杯水,蹲在靠着水井的檐廊下刷牙。
隔壁詹家正在吃早饭。
现在夏季人们普遍醒得早,五六点起床的工人不要太多。
“王姨,您今天也要上班啊?”
程开颜看了眼靠在门框上吃饭的王樯阿姨,满嘴泡沫的问了一句。
“只有学生和闲人才放暑假。”
王樯瞥了他一眼,悠悠道。
事实上在高校里,暑假并不代表就没事了。
开不完的会,教学研修,理论课题研究,论文,实验……
数都数不清。
也就是像程开颜这样的闲职助教,能放暑假了。
即便是蒋婷也时不时去北师大开会。
而身为北京舞蹈学院这个月更是要举行舞蹈本科生单招考试,身为中国古典舞教授,一级舞蹈家的王樯自然走不开身。
其实今天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事情,刘晓莉今天来北舞舞房练舞,王樯自然要领着她去见一些领导。
“还不是为你们家晓莉操心,没个人领着,她连舞房都难进。”
王樯解释道。
“实在麻烦您了。”
程开颜吐掉唾沫,语气十分诚恳。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王樯阿姨之后就是带晓莉姐学习中国古典舞的老师。
和学校里的那些老师不同,王樯更偏向于师傅。
“……”
王樯点了点头,问:“你要陪着去吗?”
程开颜有点心动,不过还是拒绝了,“我去做什么,不用这么大张旗鼓的,她会有压力的。”
虽然说只是见面,但肯定会有舞蹈方面的考教。
他还是不去影响晓莉了。
“嗯,姨先走了,回来再告诉你好消息。”
王樯已经吃完饭,扔下一句,回去,然后提着公文包,推着自行车和詹文蕾一起潇洒的走了。
詹文蕾在前面骑着车,王樯则在后面打伞,小心翼翼绕过胡同里的那些坑坑洼洼的地方。
好在没起风,不然一准成落汤鸡了。
二人花了四十分钟,终于抵达了位于紫竹院公园附近的舞蹈学院。
门卫室的木门前,一个清丽的身影打着雨伞站在屋檐下,静静看着远方,似乎在等什么人。
“那个是晓莉吧?来的好早。”
詹文蕾怕雨水打湿,缩着脑袋躲在雨伞下面,看到了远处的少女。
“是她,很守时的孩子。”
王樯满意的点了点头。
其实刘晓莉来晚一点,她根本不会说什么。
毕竟初来乍到,又下着雨。
难免会影响一点。
但刘晓莉这孩子还是来得这么早,甚至比他们约定的时间还要早。
她很满意,最欣赏的就是这样勤奋的学生。
舞蹈是需要不断练习,不断将一个个复杂的动作融会贯通,形成肌肉记忆的领域。
再高的天赋,都只能起到一小部分的作用。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勤奋练舞,才是决定能在舞蹈上走多远。
“王姨!文蕾姐!早上好。”
刘晓莉对走近的二人挥了挥手,笑着打招呼道
她今天的打扮非常简单,一个方便练舞的丸子头,不施粉黛的俏脸。
宽松长裤,修身T恤。
手里提着一个包,里面放着随身物品和两套舞服。
“晓莉,来得真早啊,今天跟我去见见我们的陈锦清院长,你虽然是我向学院推荐的,但还是她老人家点头同意,你才通过的。
你得做好准备,陈院长虽然温柔和蔼,但对舞蹈有着极高的要求,另外学院里一些领导对你的事情是有意见的,所以不要让我和院长失望……”
王樯阿姨认真的提醒道。
“放心吧!”
刘晓莉神色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