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前,阿泽瑞恩坐在小凳上,为伙伴抬着烛火,看莱昂用木棍在泥地上,画出了乌萨托领那条大河的流向。
“.这是从东段上游,流淌到西边的主流河道。”
莱昂说着,又从上游向西大概三十公里处,画出蜿蜒向南的另一条河道。
“而这,则是我们眼下所处的大河分岔支流。”
他在支流的东西两岸,略微勾勒出分隔乌萨托领丘陵和平原的茂密森林。
“.这片地区,整体地势由东北向西南逐渐走低,若能在支流上游开挖引水河道,修建蓄水堤坝截断河水,便可让支流改道朝西南方流淌。
一旦成功,敌人难以在森林以东获取水源,也就绝了他们在上游以南的地区,建立大军营地的可能。
到时候,他们的数万大军若想过河,就只能在下游的南岸选择正面强攻
但同时,改道的支流将会冲刷森林北边的河谷沃土,将沿途化作难以前行的泥泞沼地。”
说着,莱昂抬头看向阿泽瑞恩:
“我这些日子飞来飞去,检查过南岸的土质,乌萨托领的确是个好地方,这片地区的土地并非砂质,一旦被浅洪淹没,恐怕短时间内很难释去。
漫过脚踝以上的浅洪虽淹不死人,但乌利亚人的马匹就全废了,我不信那些草原人,会愿意下马顶着沼地泥泞,化为步军继续为堪塔达尔人卖命死战.”
说完,莱昂用木棍点了点预想中,那用以截断支流走向的蓄水湖坝与引水河道的位置。
“而等这里蓄够了水量,敌人若想从森林北边的河谷绕行到上游,只要他们敢靠近扎营,我们就决堤泄洪,冲刷他们的营地。
不用一兵一卒,来多少人都得原路撤走,敌人只有从中下游河岸,正面渡河一个选择。
当然,他们肯定不会这样找死的,如此耗不了多久,那个阿伯勒公爵就只能从乌萨托领退兵了。”
听完伙伴道出这番自己闻所未闻的战术,阿泽瑞恩眼睛睁大。
但他又不由蹙眉困惑,伸手摸了摸小腿的位置,愕然问道:“这真的可行吗?可你说只是淹没到脚踝上的高度?那又能有什么威力?”
他没亲眼见过洪水,虽然以前在书上看到过记载的水灾可怕,然而那都是能淹死人的大洪灾。
如果只是淹过脚踝的浅洪,阿泽瑞恩不敢确定,能有伙伴口中的退兵效果。
莱昂摇摇头,耐心解释道:“敌人无法从洪水覆盖的地区获取干净的水源,洪水与河水可不一样,没经过河道的沉淀与自然过滤,冲刷而过的洪水中混杂着泥沙与各种污染物,若直接饮用,这仗都不用我们打了,等着敌人军中爆发恶疾就行,不攻自破。
他们更难以在洪漫地区中生火,也几乎无法获取能够生火的木材,找不到可供驻扎大军的干地建立营地,就算强行驻扎,后方的粮草辎重又怎么运过去?我想没有哪个指挥官,敢长距行军跋涉渡过沼地对敌人发起进攻,这样带着精疲力竭的军队前来无异于送死。”
阿泽瑞恩这才捏了捏自己脸颊,连忙从惊讶中冷静下来。
他又不是傻子,稍加思考,便理解看似浅浅的水灾,若覆盖范围巨大,对一支庞大军队而言,会变得多么危险。
“可河流改道,真的能淹没这么大的地区范围吗?”他又继续追问道。
“我计算过,支流的水量本就足够淹过南岸的森林谷底和更下游的近河低地,况且这里的天气,就我从空中的观察,和询问本地民夫得到的往年经验来看,未来不久就将进入多雨之季,乌萨托大河上游的水位也会随之增高。”莱昂点头。
仗着狮鹫的空中视野优势,他几乎在第一天执行空中任务观察到乌萨托领的地势与河流时,就情不自禁冒出了“以水代兵”的想法。
这地形环境,这季节.一切条件都是那么的适合。
也用不着制造关二爷那般水淹七军的可怕水势,只需将南岸化为泥泞的沼地,乌利亚人的庞大骑兵优势就将不复存在。
而切断了支流水源,也让敌人无法迂回包抄到上游渡河,阿伯勒一方的兵力优势也将作用大减。
莱昂回想着今天所见所闻的那两支乌利亚先锋军的表现,心中更对此增加了几分把握。
这场战争,说到底和那些草原人根本没什么瓜葛,这是堪塔达尔的王权之争,是南方王国的政治斗争,而若非噩梦森林消散,奥兰德南征恰好打通了南下之路,因缘际会下得以顺势插手,换了往年,恐怕莱德温也不会费劲冒着巨大风险介入。
只要水攻之策实施成功,就足以让乌利亚人的大军萌生退意,他们绝不会傻到为堪塔达尔人的内斗拼光自己的军队。
届时,对面的阿伯勒公爵没了兵力优势,还得承受补给压力和洪灾病祸,也就只能退兵了。
此策若成,无疑能让奥兰德军队尽早完好的从南北纷争中抽身,也能尽快去应对东边逼近的亡灵灾祸。
阿泽瑞恩听着莱昂道完这份计划,不禁长长的深呼吸,感到被打开了一种不同的视角。
果然,巫师都像故事里那般聪明啊.他暗自佩服伙伴的奇策,又接着问道:“要修这堤坝和引水河道,需要多少人?多长时间?”
“若想引发真正的大洪灾,时间消耗和人力大到难以想象,但只是达成我需要的改道淹地效果,仅需征发两万人力,我估计,不出二十日内就能完工。”莱昂在一旁的泥地上,向伙伴讲解具体的工程计划。
阿泽瑞恩听得频频点头,不死什么人,就能结束这场大战,当然是天大的好事。
但看着莱昂依旧沉静的表情,他有些不明白:“既然这战术按你说,这么有效,你又为什么还愁眉不展?”
莱昂叹了口气,放下木棍:
“水攻之法,对我们而言是退敌良策,但大水淹过沃土农田,支流河道同时枯竭不说需要多久,此地才能重新治理好水患,就算能尽快退水,往后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年,南岸受灾的土地都没法恢复耕种,这代价,是由日后重返家园的平民们来承担的。”
尽管那是堪塔达尔的民众,但莱昂作为真正意义上的“外来户”,本就没有根深蒂固的地域视角,何况自己治下,此刻也统治着成千上万的堪塔达尔领民。
对于兴亡皆苦的可怜百姓,他在前世受到的教育下,终究心存不忍。
阿泽瑞恩感受到了伙伴的沉重包袱,不由掐着下巴思索起来。
良久,他宽慰和劝解道:“莱昂,以眼下的局势来看,你或许不用太担心洪水对此地民众造成的后果。”
“哦?为何?”莱昂看向伙伴。
有着前世某光头在花园口干出的斑斑劣迹,他一直对有伤天和的水攻之策心存顾虑。
“我的意思是,你要制造的洪水淹田后果,恐怕还不及那些乌利亚人屠杀劫掠造成的危害更大。”
阿泽瑞恩就这几日的见闻,为伙伴解释和分析道:“相比起他们已经和可能造成的灾厄,你所言水患,对此地的民众来说几乎无足轻重,堪塔达尔的那位阿伯勒公爵,放任乌利亚人屠掠乌萨托领,更南方的地区早已十室九空,这才导致大量南岸居民恐慌的逃到北岸。
就算南岸的耕地未来几年都种不了粮食,换大河北岸的土地来支撑这些人口,也并非做不到,而且,这浅洪不是也淹不到更南方的地区吗。”
“何况,就算乌萨托领将领可能爆发粮荒,民众也大不了北上,奥兰德南征打下的北方土地,难道容纳不了这点人口?”
阿泽瑞恩摇头:“我若是咱们那位国王,肯定乐意接纳逃荒的领民释空乌萨托领的人口,削弱卡索这个虚君的力量,将堪塔达尔王室牢牢捏在手中,莱德温陛下召唤大军来此,可不是真来帮助对方坐稳王位的。”
说到这,他端着烛台起身凑过去,右手用力搭上挚友的肩膀,沉声道:
“而且莱昂,就算水攻后果严重,只要保住我们麾下战士的性命,对我来说这依旧是值得的,你在东边看到的灾难,牵扯的可不只是一地之民的安危,我们若能尽快让奥兰德的军队从此地抽身,未来就能拯救更多民众的生命。”
盯着考虑自己话语的伙伴,阿泽瑞恩不禁又道:“作为我们的领袖,有时候你必须为了更重要的目的和大局,做出相对残忍的抉择。”
他顿了顿,又提议道:“或者干脆把眼下这个抉择,交给我来提议,我愿为你担下不义的负担.”
“谢谢,但是算了我不该把责任推给你。”莱昂摇头,打断了阿泽瑞恩的提议。
他看着伙伴,已经有了决断。
“你说的对,我想通了,为这种顾虑畏手畏脚,那便是对你们.对所有跟随我的战士们的残忍。”接纳了伙伴的劝解,莱昂不再犹豫。
“无论会不会被采纳,明日我就去找厄利弗大人,提出这份水攻方案。”
第二天一早,莱昂便找到了封君,事无巨细的言明自己谋划多日的构想。
听着不断给予自己一个又一个惊喜的爱将口中的策略,厄利弗原本轻松的微笑渐渐收起,盯着地图上对方点出的位置,愈发严肃。
他同样震撼于这份战术的大胆,一时没有妄加评判可否。
筑坝蓄洪的水攻战术极为罕见,但厄利弗深思一番后,记得在北方王国的战争史上,也并非全然没有战例。
历史上同样有个别北方将领,在发现地形地势合适时,引水决堤冲击敌军的营地或城堡。
只是,由于大多数城堡和要塞在建立时,本就会选择地势较高的区域,规模不大的水流根本无法造成实际效果,所以在寻常的小规模战事中,这份理论上的战术几乎没有将领会考虑。
真正要制造大规模的洪水,需要付出的人力物力,即使对于大领主的军队而言也难以承担。
不是数以万人规模的军队,牵动数十万军民的大型战争,根本没有哪一方能调度出如此庞大工程的人力。
不过厄利弗心中估量,眼下这个规模的南北之战,倒确实能够办到。
光卡索征发的四千王城民兵,就能承担一部分劳力,再从奥兰德大军中抽调几千民夫,剩下一万人,可以在北岸各村镇强行征募,大军再补个几千后线的士兵,发动两万人展开工程,对此刻的北军而言不难。
尽管短时间内肯定会加剧粮草的消耗,然而一旦令支流改道,那后面的仗八成不用打了,没准还能省下原来长期对峙的战争消耗。
“和巴尔夫汇合后,你用狮鹫载我回北岸大营,与陛下和特洛萨将军商议此事。”
厄利弗自然全无对洪水冲击乌萨托南岸后果的顾虑,不由对莱昂畅快的笑道:“没想到,我的‘狮鹫’不只是勇武,还有将军之才,你让我无数次庆幸,当初没让特洛萨阁下将你从我身边抢走。”
莱昂为封君肉麻的话有些莞尔:“多谢您的赞誉,但我不过由于经常在天上,所以能看到更多信息而已,再说,这点子我纸上谈兵说得轻松,真要让我调度数万人的话,恐怕根本不知具体如何实施。”
厄利弗摆手:“怎么实施,尝试一下有了经验自然就会了,但要只是飞在天上就能想到这计策那些王领的飞马骑士也天天在空中飘着,他们可没你这么灵活的脑筋。”
得了一份关系重大的奇策,他也不想耽搁,当即率歇息了一夜的荆棘花与河谷郡联军,放火烧了带不走的乌利亚营帐,带上此行缴获的粮草辎重,启程开拔,朝北边巴尔夫的部队撤去。
两军于绿溪村郊外汇合,厄利弗命令军队就地驻扎,便登上莱昂狮鹫的后座,搭“顺风车”急速赶往北岸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