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买?”
吕嘉行没想到江弦会这么问。
聂华苓也惊讶,“买?江弦,你的钱足够么?”
“足不足够的。”
江弦轻笑一声,“我也得先听听房子的价格才能确定啊。”
美国买房是没什么门槛的,只有一些州有歧视问题会限制,不过爱荷华州并不涉及这个问题,从吕嘉行这个留学生都可以随便购置就能看出这一点了。
“.”
吕嘉行看一眼江弦,“我刚找地产评估师评估了房屋价值,你想买的话,价格在15万美元。
另外,如果要贷款,那贷款机构需要你自己去联系,至于律师费、登记费、托管费这些钱,大概是房价的2%,这个也要由你来另外支付。”
“15万美元?你确定?”
“我确定啊,文件我可以拿给你看。”
“没事儿,我信你,咱中国人不骗中国人。”
“.”
吕嘉行语塞片刻,又问:“那江弦先生,你是买还是租呢?”
“嗯我自己也要考虑一段时间。”
江弦顿了顿,道:“这样吧,嘉行兄弟,你先等我几天,我回去考虑考虑,和家人商量商量,总之一定尽快给你一个结果。”
“行。”吕嘉行点点头,又请聂华苓和江弦一块儿在屋子里喝了咖啡。
此时已是傍晚,洋房二楼有个小阳台,坐在阳台上喝咖啡的时候,江弦能看到近处的满山大树,以及山下几乎整个爱荷华市,城市一旁爱荷华河静静流淌,夕阳一点点淹没在城市尽头。
“房子位置还是蛮僻静的。”聂华苓说。
江弦点点头,“是,是有点偏僻。”
“???”
聂华苓满眼疑惑的看他一眼。
吕嘉行一听着急,“江弦先生,房子是评估人员评估的价格,您就算这个时候挑刺,我也不会给您再降价了。”
“哈哈,我和你开个玩笑嘛,还当真了。”江弦笑起来。
“哎呀,您真是。”吕嘉行哭笑不得。
和吕嘉行告辞,聂华苓又陪着江弦一路下山,回到“五月花”公寓。
“您这身体真可以。”江弦说。
“哎呀,上了岁数就得多锻炼,尤其是咱们这些做案头工作的,你看我丈夫安格尔那身体,就是因为锻炼太少。”
“是啊,一个好身体是优秀创作的保证。”
“对了,江弦。”
聂华苓忽然问:“你有那么多钱买房子么?我记得国内很难弄到外汇吧,15万可不是一个小数字了。”
“是啊,国内对外汇控制很严。”
江弦说,“不过我之前在旧金山和陈若曦女士谈过,我想试着在美国发表或者出版几篇,这样先挣一点稿费,说不定就够钱买房子了。”
“稿费?”
聂华苓吓了一跳,倒也不是为江弦这个出版的想法,而是,“你是说,你准备在美国挣15万美元的稿费?”
“不然我也没别的办法买房子了。”
江弦苦笑两声,“我可不愿意去给人刷盘子、洗厕所。”
聂华苓皱了皱眉,“江弦,我不是打击你,你可能不了解,美国人的口味很挑,和国内的读者很不一样。
你应该知道张爱玲吧,她来美国之后也和你一样,想用稿费来养活自己,结果写的东西连谋生都很困难,还得靠翻译过活。
你要知道,张爱玲女士的英文是很好的。”
“.”
张爱玲的事情江弦也知道。
江弦现在在国内给自己立的,几乎就是张爱玲的翻版人设:因为英语娴熟,熟悉西方文学,由此写作意志、趣味及精神内核都受到西方影响。
张爱玲英文很好,很娴熟,在她很年轻的时候,萧伯纳、赫胥黎、毛姆、劳伦斯这些作家她就能随口道来,剖析毫芒。
要知道萧伯纳、赫胥黎、毛姆与劳伦斯这几位,放到后世,许多英语专业人士读起来,都常感畏难。
但是在张爱玲嘴里,这几位几乎能聊作男欢女爱调情增趣的用具。
这和她成长环境也有关系,张爱玲从小接受的就是西洋文化教育。
这也导致她语文水平不太行。
江湖传闻,张爱玲上大学那会,国文课一直都不及格。
这和某方舟很像。
某方舟也说了,自己当年高考“作文迟迟难以下笔,最终没有写完。”
“张爱玲女士毕竟是在中国长大成人,阅读英文材料再多,也近乎闭门造车状态,饶她再勤奋、再聪慧,纯靠英文写作,也必定是若有所欠的。”江弦说。
聂华苓点点头,“是啊,你知道就好。
说起张爱玲女士,她现在在洛杉矶定居,有时间你可以试着去拜访一次。”
江弦点点头,“有机会再说吧,您也知道,我们是不方便见她的。”
“唉,我明白。”
聂华苓叹一口气,“总之,我不是想打消你的积极性,我只是想告诉你,写英文稿没那么容易,你不要一开始就抱着太大的期望,15万的稿费还是很难拿到的。”
“我明白,我知道我的英文水平写的英文稿质量不够,所以.”
江弦话音一转,“所以我没有从英文稿写起,我还是从最擅长的母语出发。”
“你是说你写的中文稿?”
“对。”
江弦点头,“我写的中文稿,我对自己的英文水平还没那么有信心,说起来,我有件事情还想拜托下您。”
“你说。”
“我想请您帮我找个翻译,把我这稿子翻译成英文。”
“这个好说。”
聂华苓很痛快,“你别忘了,我就是一名翻译。”
“哎呦,我怎么好意思请您来。”江弦受宠若惊。
聂华苓是女作家,也是翻译家,担任哥伦比亚大学翻译顾问委员会的委员,“爱荷华”这个译名就是由她翻译来的。
“您帮我找个人就行,别让您受累。”
聂华苓笑了笑,问,“你写多少了?”
“差不多要结尾了。”
“这么快?”
聂华苓吃了一惊,又问,“什么类型?”
“算是一本非虚构。”
“非虚构?这在国内恐怕不是很流行。”
“对,我也是之前刚了解到这个文体,正好脑袋里一直有个构思。”
“讲什么内容?”
江弦想了一下,“这我一句两句很难说清。”
“能先给我看看么?”聂华苓问。
“没问题啊。”
江弦带着聂华苓回到家,和家里人打声招呼,俩人就钻进工作室,江弦从桌上取出一沓稿纸,打开台灯。
“聂老师,您看一下。”
“《漂流者》?”聂华苓看着稿子首页上的名字轻声念道。
“木犀草号的故事您知道么?大约是一百三十余年前的英女王诉达德利和史蒂芬斯案,英美普通法系中的经典案例。”
聂华苓回想了一下,“我对法律方面的知识不太了解,没什么印象。”
“那您看完我再给您讲吧,这篇就是受到了那个案件的启发。”
听他这么说,聂华苓便越发对这篇感到好奇,“我可要好好看看了。”
她从包里取出眼镜,自顾自的翻阅起这篇稿子:
“.
理查德.帕克仍然和我在一起。
我一直没有忘记他。
我敢说自己想他吗?
我敢这么说,我想他。我仍然在梦里见到他。大多是噩梦,但却是带着爱的气息的噩梦。这就是人心的奇怪之处。我仍然无法理解他怎么能如此随便地抛下我,不用任何方式说再见,甚至不回头看一眼。那种痛就像一把利斧在砍我的心。
墨西哥医院里的医生护士们对我好极了,病人也是。癌症病人或是因车祸受伤的人一旦听说我的故事,就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或是摇着轮椅过来看我。
几天后我就能站起来了,甚至能走上两三步,尽管我仍感到恶心、头晕、浑身乏力。
我的体内有积液,腿肿得厉害,看上去就像被移植了一双大象腿,小便则是接近棕色的很深的暗黄色。
大约一个星期以后,我能正常走动了,而且还能穿上鞋,但是不能系鞋带。
我皮肤上的伤痊愈了,但肩上和背上还有疤。
我第一次拧开水龙头的时候,哗哗哗喷涌而出的大量的水让我吓了一大跳,我变得慌乱起来,两腿一软,晕在了护士怀里。
我第一次去美国的一家餐馆,面对刀叉,我感到局促而束手无策。
侍者用批评的眼光看着我说:
“你是刚下船的吧?”
我的脸色变得苍白。
他不知道这句话伤我有多深。
一个个字就像一枚枚钉子钉进我的肉里。
我握着刀叉,我以前几乎从来没有用过这些器具。
我的双手在颤抖。浓味小扁豆肉汤变得索然无味。
”
“您喝点水。”江弦端来一杯热水给聂华苓。
聂华苓抬头看向他,目光带着几分惊喜。
“读起来很有味道嘛。
光看这个开头,我恐怕不会想到,这篇是出自国内作家之手。”
“您过奖了。”江弦自谦一句。
聂华苓端起杯子,喝一口水,而后重新将目光看向这篇稿件。
这个的开篇就充满悬念。
理查德.帕克是谁?
这个开篇就提到的人物角色。
他为什么离开“我”。
“我”又有什么样的故事?
为什么“我”会在医院,身体有着各种各样的毛病。
还有,为什么仅仅看到水龙头里的水就会把“我”吓到昏厥?
并且会对侍者的一句话如此敏感?
结合名,以及开头的铺垫和暗示,聂华苓心里马上有了猜测:
这个“我”大概是经历了一场漂流,并劫后余生成功幸存下来。
嗯,这篇应该是倒序的写法。
把事件的结局提在前边叙述,然后再从事件的开头按原来的发展顺序进行叙述。
聂华苓的猜测马上得到验证。
江弦所写的,就是两层互为表里的叙事结构。
一位苦苦寻求灵感的作家,无意间得知了一位花甲之年的老者有着一段极为传奇的经历,于是千辛万苦找到此人,也就是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傅三明。
“傅三明住在爱荷华市,他身材矮小、瘦削,只有5英尺5英寸高。黑头发,黑眼睛。两鬓的头发全白了。他说话的时候美国口音里带有顿挫的中国声调,尽管不明显,但肯定有,就像空气中香烟的痕迹。”
傅三明是在京城长大的,他祖籍福建,父亲是一名清朝的官员,家境殷实,家住广善寺附近。
傅三明是家里最小的儿子,家中有一名管家叫“吉叔”。
吉叔水性极好,据说光绪十九年,京城大雨,永定河、大运河、潮白河决口泛滥,洪水暴涨,傅三明父亲被大水冲走,吉叔跳进水里将他捞了回来。
吉叔试图教过傅三明的父母游泳,可惜是徒劳。
但傅三明很感兴趣。
[
吉叔不得不等到我来到这个家里,好找到一个愿意追随他的人。
在我达到游泳年龄的那一天——让妈妈感到苦恼的是,吉叔说能够游泳的年龄是7岁。他带我到河边去,让我伸开双臂,说:“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然后他差点儿把你给淹死。”妈妈说。
]
尽管如此,整个童年,傅三明每星期都和吉叔到那里去三次。
到了13岁,傅三明已经可以响应水的召唤,能在那条河里游一个来回。
彼时正值晚清,1906年,出使归来的戴鸿慈、端方等人连上三道奏折,一奏军政,二奏教育,第三奏,上奏请慈禧修建包括万牲园在内的公共设施。
为取宠慈禧,清王朝采纳端方等诸位大臣的建议,并且立即付诸实施。
1907年,端方在出洋期间花三万两白银买下一批动物,包括斑马、花豹、狮子、老虎、袋鼠、驼鸟等,一共装运了59笼,运抵京城后,万牲园内各种设施还未竣工,只得把它们临时寄养在附近的旧庙广善寺东空院内,并向民众展示。
因为这样的便利,傅三明常去广善寺看动物,自幼便对动物分外感兴趣,并与动物亲近。
常常前往广善寺,又使得傅三明早早接触到了僧教,这使得他天生早慧,并逐渐养成了对信仰、人和动物本性的独特看法。
随后几年的某天,慈禧从颐和园出发,途中游览了一次广善寺,20多天后,她归天了。
据说,慈禧是因为在动物园中观赏老虎时,老虎猛扑慈禧,致使她惊吓过度,这才一命呜呼。
于是那头老虎名动京城。
它有个响亮名字,叫“理查德.帕克。”
这个名字来源是这样的:
据说一位叫“理查德.帕克”的猎手逮到了一只小虎崽,这位猎手记得这只虎崽曾经匆匆忙忙的跑到河边去喝水,就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口渴”。
然而,因为语言差异,老虎带来中国以后,清朝的官员误以为这名猎手叫“口渴”,老虎叫“理查德.帕克”。
于是这头老虎就成了“理查德.帕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