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煜坐在太学众人迅速收拾出来的位置上,与房玄龄对立而坐,两人神色寻常,丝毫不见半点争执与不满、愤恨。
这让台下的学子们都有些惊愕。
正确来说,这两位不是应当争论起来么?
怎么氛围如此的和谐?
而陈煜在这短暂的时间里面,已经想到了为何房玄龄今日会出现在这里讲学,又想到了自己所在的地方明明不应该有学子提及“房玄龄”讲学引起自己的注意,为何偏偏出现了那两位学子。
这应当都是“房玄龄”或者说“李世民”所故意为之的。
这是在划分.敌我!
对待敌人自然是要秋风扫落叶般不留情面的,而面对自己人就可以稍微讲一讲情面了。
怎么真的能在“学问”上击败自己人呢,那自己人还要不要面子了?
不给敌人面子可以,总不能连自己人的面子也不给吧?
于是有了今日的论战。
论战“为官”之道,表面上看是房玄龄与“陈煜”的论战,实则谁不清楚陈煜的父亲是谁?就算不清楚陈煜的父亲、祖父是谁,也应该知道陈煜的“陈”象征着哪个家族吧?
陈煜的陈,是官渡陈氏的陈。
陈氏的子弟在为官之道上的经验比房玄龄这种出身底层的学士丰富一点,那怎么了?怎么了?
输了不丢人。
想明白了这一点,陈煜的心情就越发的平和。
待到陈煜的情绪彻底平静下来,便听到对面的房玄龄开口了,声音很平淡,但那一双眸子中却带着些许的“欣赏”之色。
“方才我讲到,为官清廉便是好官的时候,就见到贤侄的神色有异,之后的言论大抵上也是从这一句话中延伸出来的,贤侄对此有何不同的意见?”
陈煜稍微整理了一下措辞,而后开口说道:“我之思想、之为官之道,大抵上是从史书以及诸多陈氏的典籍中总结出来的,仅为我自己的看法,并不代表陈氏的看法。”
先给自己打了个护盾,然后才继续。
“我之思想以“求实”二字为核心,所以看一个官员是不是好官,我首先看的是“结果”,也就是这个人在为官的这段时间内,是否给黔首们带来了和平安定的生活?是否让黔首们的生活变好了?是否所治理的地方风平浪静,百姓们都安居乐业?”
“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参考。”
“至于清廉与否,是第二个评判标准。”
“方才房学士所言,清廉的官吏便是好官,这一点我之所以有意见,并非是对清廉的官员有意见,我只是对那些拿乔作势,弄虚作假,一心只想要“名”,搞出来一副天大地大名大的样子,觉着自己十分清廉——但总结起来,除了清廉之外,什么事情都没做的假大空的官吏有意见。”
提及这里,陈煜的眉宇中带着些许的不屑之色。
“此次从南方一路前来,煜途径了我大唐的诸多郡县,所见到的官员数不胜数,这些官员之中就有房学士所说的“清廉之官”,但同样也有方才我所说的那种官员。”
陈煜毫不客气的、直接了当的批评道:“比如我所经过洪州府的时候,便在下属的某个县城见到了一位“清廉”的官吏。”
他似笑非笑的说道:“这位官吏名为“高境”,不知道背景是什么,但总而言之,年纪轻轻的就做到了一府的副官,他自号十分清廉,从不收受贿赂、也从不行贿,他觉着自己一定算是一位好官了。”
“但房学士,您猜他治下的百姓们是怎么说的?”
房玄龄知道,这治下的百姓一定没说好话,这一问出来,这位名为“高境”的官吏基本上明日便会被大批的御史弹劾,顺带被弹劾的大概还有“尚书省”的某些官员。
谁叫尚书省总管着这些官员的升迁事务呢?
但.房玄龄却依旧假装迷惑的看向陈煜,脸上带着好奇的问道:“哦?治下的百姓有何评价?”
“莫非对他很有意见?”
他十分坦诚的问出了这句一定会引起巨大风暴的话,因为高境的确有背景,而且背景很大——和他房玄龄也不是一路人。
高境的背景是洪州高氏,洪州高氏在朝中现任最高的官员名字叫做“高士廉”,高士廉本人则是当朝申国公、尚书省左丞。
陈煜笑了笑,并不说当地的人对这位“高境”的评价,只是简单的陈述了一些当地所流传的民谣:“当地有这样的一首民谣,传遍大江南北。”
“高境高境,家家皆净,两袖清风舞弄朝中事,一双招子不看百姓心,都言青天高,谁言青天家中老鼠逃。”
他歪着脑袋,说出了这首“民谣”,笑着看向房玄龄问道:“房学士听着这首民谣,觉着这高境算是一位好官么?”
房玄龄陷入了沉默。
而人群中却突然有人放声大哭,那人的哭声最开始十分克制,等到了陈煜问出这句“高境算是一位好官么?”的时候,这位学子的哭声完全遏制不住了。
他整个人跪伏在地上,周围的学子们都以一种好奇的神色看向他。
这.这是怎么了?
只见那学子的脸上带着狰狞的泪水,划过脸颊,落在地上。
“学生请房学士为学生、为洪州府百姓主持公道!”
他仰起头,面容狰狞无比:“当初那高境来到我们县之前,我们县的日子还是能够过的去的,在陛下的政策下能够缓和下来。”
“那高境来了之后,不知道做了什么,先是随意处置我们县一位大善人——他说那大善人行贿,可是那大善人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事情?只是顺着前任县令的贪腐,所以不敢揣测这位新县令的脾气,因此送上去了一份礼物。“
“这位好官便直接叫人当众将那位善人从府衙内扔了出来,这一扔不要紧,其余人都以为这位善人得罪了县令,因此开始对这位善人的家业进行蚕食。”
“后来这位善人去县衙告状,这位县令不分青红皂白,以为他又是来行贿的,于是便直接叫人将他打了一顿又丢了出来。”
“这位善人悲苦之下,只能够悬梁自尽。”
他咬着牙说道:“自那以后,我们县的风气便直接变了,这位县令虽然不贪财.但.县衙中的其他人贪!”
“只是两年的时间,我们县便多了许多的贫苦之人,后来大灾来临,这位县令的确是不贪腐,但却也没有手段,压不住那群商贩,县中因为遭灾,数万百姓流离失所。”
这学子再叩首,眼睛中已经是猩红一片:“可是两年前,这位“清官”,这位造成了我们县数万百姓流离失所的清官在尚书省的考核评定中被认定“为官清廉,治理一方,为甲下”,直接升任洪州府府丞!”
他似笑非笑,面容悲苦:“学生一直说这位官员的无能,可只要说起来这位官员的无能,旁人便会说起来他的清廉——仿佛清廉才是官员最重要的事情!”
“可是.没有能力的清廉,真的是最重要的么?”
“学生并非是为贪腐的官吏说话,只是难道无能就不算是坏官么?”
房玄龄听了这学子的哭诉,轻叹一声,声音中带着些许惋惜的神色,他也同时担任御史台左都御史,因此看向这学子点头道:“你放心就是了。”
“本官今日回去之后,便去查明此事。”
“若是经查,此人的确是如此的一位官员,那么本官必然在朝会上对其进行弹劾!”
他的神色愤怒:“连带着对尚书省的某些官员也好弹劾!”
说完之后,苦笑着看向陈煜:“贤侄.你继续说吧。”
房玄龄仿佛是感觉到了自己注定而来的失败一样,缓缓的闭上眼睛,整个人都带着些许的疲惫之色。
陈煜看着房玄龄好似一瞬间苍老的模样,心中想笑,若不是他看见了那学子与房玄龄对视了一眼,那眉宇中带着几分的“算计”之色,他还真觉着那学子这是有感而发了。
当然了,这事情肯定是真的,因为他的确听说过这件事情。
只是就这么巧合,自己来与房玄龄辩论为官之道的时候,那位洪州府的学子就正好在听?
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巧合的事情,相信巧合的人大抵上都已经死了。
而房玄龄做这件事情,大概也是想要顺势将其引到高士廉的身上,将这一把火继续的燃烧起来。
于是,他装作没有看出来一样,继续说道:“那贤侄便继续说了。”
“除了这位官吏之外,还有另外一位官员。”
“这位官员煜倒是没有亲眼所见,但在县中逗留增添补给的时候,倒是听说了有关他的一些旧事。”
又是旧事!
正诸多学子一听到“旧事”这两个字八卦心都起来了,被这位在这个时候提起来的“旧事”大概率不是好事啊。
果不其然。
只听得陈煜缓缓的说道:“贞观二年,江陵府的府台遇到了一件人生中最难以解决的事情。”
“因为在这一年,江陵府遇到了百年难得一遇的“洪灾”,大水决堤几乎冲刷了一切,将良田淹没、将房屋冲塌,当大灾难来临的时候,人们总是能够感觉到自己在天地之下的渺小。”
“这位府台同样也是如此。”
“这位府台不算是无能之辈,在灾难来临的时候,他的决策十分果断,即刻做出了决策,也因此江陵府的百姓并没有在灾害中死去多少。”
“但后续的事情,却让这位自诩为清官廉洁了一辈子的府台有些为难了。”
“灾难之后,要面临的便是两件事情,其一,重建,其二,安抚民众、以及赈灾。”
“重建也好、赈灾也好,都需要两样东西,第一,钱财,第二,粮食。”
“而大灾之后,必定有商贩为了利润铤而走险,江陵府也不例外。”
“当时,江陵府的粮食价格暴涨近百倍,从前能够供给一家三口吃喝月余的银钱,在那个时候甚至不能供一家三口吃上两天。”
“而这位府台平日里十分廉洁,而廉洁也就意味着他与当地的一些商贩也好、地主势力也好,关系都不太好,所以他从这些人的手中借不出来粮食。”
“但这位府台最后还是找来了足够的粮食。”
“这些粮食虽然不算非常多,但每日薄薄的稀粥,却让百姓们撑到了朝廷赈灾粮的到来。”
陈煜的神色缓缓的冷淡了下来:“房学士,您猜,他最后是从哪里找来了能够暂时应付着灾民,甚至足以撑到等待朝廷赈灾钱粮下来的粮食?”
房玄龄面容骤然苦涩了下来,他看着陈煜说道:“这件事情,老夫也有所耳闻。”
他陷入了沉默和回忆当中,最后缓缓的开口道:“你说的那人,应该是如今的蒋国公之子,屈冷,如今官任东南道节度使。”
陈煜缓缓点头,表示对这个回答的认同。
而后房玄龄缓缓的开口说道:“屈节度使当时是将.将朝廷供给战时所需的粮仓直接打开了,以其中粮食为引,迅速平定了当时暴涨的粮食价格,而这种举动也让当地的粮食贩子们十分愤怒,本来在屈节度使任职到期之后,便可以再次胜任的,但经过这件事情,便迁到了东南道做节度使。”
节度使这个官位在现在这个阶段,基本上就算是“二线”了。
没有什么本质上的权利,算是一种“荣养”的官职。
而做出这个决策的,正是房玄龄本人,而房玄龄在做出这个决策之后,被一些愤怒至极的百姓追到长安城来辱骂。
陈煜笑着看向房玄龄:“房学士可是后悔了?后悔当日依照唐律处置了屈冷?”
房玄龄微微摇头。
“我并不后悔,但”
他有些不解的说道:“但实际上,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觉着,实际上屈冷没有做错。”
“我做出这个决断,是因为我当时负责考核评定官员,屈冷的行为名义上的确是触犯了唐律,因此给了他同一个丁的评定。”
“可听贤侄之意,似乎并不认可他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