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南敢这个时候说这话,并不是只有一腔孤勇,脑袋发热,逞一时之能,做出的决定。
他干的所有事情,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
比如此刻看上去仿佛是硬怼沈玉京这位科技司的司长一事儿,其实李向南是在试探这家伙的深浅,顺便给项目组的这些教授学生谋一点福利,还帮林楚乔助助势!
深究其中,其实已然暗合了天时地利人和三方面的要素。
啥为天时?
现在什么时间?
今天可是小年夜啊,是国人几千年来刻在骨子里的传统。
小年夜要干啥?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吃个年夜饭,饭菜不用像大年夜饭那般丰盛,但气氛已然宣示着过年的临近,所有人心里头都有一个确切的盼头。
老百姓一年到头忙的是什么?
不就是过年的那几天,团圆、舒心、相聚吗?
你沈玉京倒好,不管是你牵头组织的,还是你重点决策的,在过年期间,把大伙儿从燕京和庐州搞到这‘穷山僻壤’里进行血吸虫病研究,直接让大伙儿不能与家人团聚了。
这个年代最看重的就是传统,是人情。
你这事儿干的就忒不地道了。
正好是小年夜的时间,李向南说着话,等于是替大家发声,借着这吃饭的由头,说出大伙儿心里的遗憾和怨言。
那啥是地利呢?
要知道,这可是李向南自己家!
不管是住在乡亲们家里的教授学生,还是你沈玉京和林卫国,现在等于说是李家的客人。
今天下午都说了是放假,主人家邀请吃个饭,一点毛病也没有啊!
再说人和。
这一傍晚,这在座的教授学生,谁没跟李向南打成一片啊。
问问题,做学问,一起讨论心脏支架和开颅手术的技术难点,以及蝰蛇蛇毒等等棘手的医学难题,大伙儿早就处的是朋友了。
大伙儿也早就敬爱着李向南,佩服着李向南,就更想多跟他待一块儿了!
现在李向南既身为主人,又作为朋友邀请大伙儿吃年夜饭,那还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三要素都具备了。
李向南也从李援北口中知道了,定西去邀请林楚乔中午来厨房吃饭被沈玉京拒绝的事情。
好嘛,给项目组减轻负担,给公社节省粮食,表达表达老母亲的善良好意,你沈玉京还上纲上线到工作纪律了!
你一个司长又怎么了?老子惯的着你吗?
李向南心里对当下的处境一目了然。
在场的教授学生们听到他的话,说不震惊那是假的!
因为,在他们有限的接触面中,几乎很少看到有人能够正面硬刚领导的!
而且是沈玉京这位地位如此之高的领导!
可以说,他沈玉京的地位,几乎是教授们能接触到的最高的官员了!
但李向南为了替他们出头,就这么干了!
当然,他们也很紧张。
因为这段日子一来,沈玉京这位领导话虽然不多,但是似乎脾气不太好,不太好相处。
他们也害怕,这个相处非常好的小伙子,被沈玉京嫉恨上了!
可接下来的发展,却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鲍军!你干什么?我让你好好准备准备!你就给我准备这个?”
沈玉京脸是黑的,而且说着话的时候,还特意又黑了几分,一把抢过李富根手里的竹篓子,指着里面的馒头咸菜,凶巴巴道:“李向南说的没错,大过年的,大伙儿出来出差背井离乡的,已经足够艰苦了,今儿小年夜,你还只给大伙儿准备馒头?你这不是寒大伙儿的心吗?”
大伙儿一愣,瞧他说的格外真诚,格外生气,一时恍然。
原来沈司长也不明就里啊!
这馒头不是他让人准备的,而是这个鲍干事私自做的决定啊!
这么说,沈司长其实也还行?
“啊……”
被沈玉京如此不客气的痛骂,科技司的干事员鲍军人都傻了。
不是,沈司长,不是您让我准备馒头的嘛?
现在怎么还怪罪到我头上来了?
鲍军心里头一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低头道:“对不起沈司长,是我会错意思了,准备不足,让大伙儿寒心了,我给大伙儿道歉!我这就回去让富根书记和公社的专员们重新弄……”
“不用了!”
可就在这时,李向南忽然挥了挥手,似笑非笑道:“鲍干事,馒头就馒头呗,正好当主食!你们中也有不少北方人,也有吃不惯咱们南方米饭的!正好凑在一起,还能解决大家一点实际需求!走走走,提着去堂屋,饭菜都上桌了,一起吃吧?”
李向南要是再看不出来这沈玉京在甩锅,那就真成傻子了!
不过让他意外的是,沈玉京竟然在这个时候选择示弱……
“这……”鲍军有些尴尬的看向沈玉京。
“看我做什么!没听到向南同志说的话?!还不快感谢他?还有你们几个公社干事,哎,说你们什么好,做工作细致一点,严谨一点,要多照顾大家的情绪,体谅大伙儿的处境嘛!”沈玉京提点完鲍军,又丝滑的教育起李富根等大队和公社的人事安排了。
“是是是,领导教训的是,今后的工作我们一定更加周到一些!对不住了!”李富根憨憨的颔了颔首。
沈玉京这才点点头,脸色稍微缓和一点,主动伸手跟李向南握了握手。
“向南同志!让你误会了不好意思啊!也是我工作做的不够到位,忽略了同志们的需求!我检讨我检讨!”
李向南平和的握着他的手,平静道:“沈司长为人诚恳谦虚实在,可是我见过为数不多的好领导啊!”
说着话,他紧紧一握对方的手,邀请道:“走,沈司长,我跟你一见如故,今晚一定要多喝两杯!”
“走!”沈玉京堆起假笑应付着,也伸出手作了个手势。
大伙儿齐齐迈步走向堂屋。
明暗不定的灯光投射在游廊里,李向南和沈玉京的脸上。
冥冥之中,两人的视线好像有那么一刹那的交错,随即弹开。
沈玉京在想什么,李向南不知道。
但是,像沈玉京这样的人,李向南接触过,不多,但每一个人都无比‘危险’。
就刚刚这一番表现来看,沈玉京拥有如宋辞旧一般,能够收放自如的胸怀。
但他的年纪却只有宋辞旧的一半,这是在沈家老坛子里泡出来深谙为官之道的出类拔萃者。
而且城府极深,能够做到山渊海峙的那种。
这样的人,跟家族蒙荫养出来的废物可不一样,那样的人三两句话就能看出来一个人的深浅,很可能在朋友圈晒个工资条就能被撸下课。
沈玉京这样的人,他表现在脸上的情绪,说出来的话里的漏洞,都很可能是他故意卖出的破绽。
刚才看似是李向南赢了,可是他心里也明白过来。
这不过是沈玉京放出来的烟雾弹罢了。
林卫民说过,沈玉京来自上沈家,是沈千重都比不了的上沈家。
这样的家族,废物早就淘汰了。
权术,是他们玩剩下的东西。
人心,才是他们拿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