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抽芽,气温渐暖,不知不觉间,长安城中已多了些绿色点缀。
开春之际,骠骑将军将羌人安置完毕,从陇西郡班师回朝。
说来也是奇特。
长安这座大汉的权力中枢,人来人往,仿佛永远不缺向上爬的野心家,总有人想着后来者居上。
正所谓: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霍去病回京当日,朝堂上,或许是自个的‘上进心’作祟,也或许是先前侍御史郭乌的成功案例在前。
有那么几个聪明人,毅然决然的站了出来——弹劾骠骑将军霍去病,骄纵跋扈,目无君父!
这个逻辑怎么来的呢?
其一,此次枹罕之战中,霍去病纵兵杀俘,可见其生性残暴、视法度如无物。
其二。
从霍去病以往履历和行为举止来看,可知其目中无人、心性乖戾。
其三,每当武将有功高盖主之嫌,文臣弹劾对方,天然自带一股正确性,来自皇帝无形中赐予的正确性。
这么一盘点,弹劾霍去病骄纵跋扈、目无君父,是不是还挺有道理,挺值得干一票?
真别说,刘据听了都他娘的直点头。
点完头。
他侧身看了眼那个拿霍去病开涮的中散大夫,眼生,不知最近是从哪个地方征辟上来的贤良文学之士。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暗示给了,然后,那名站出来的中散大夫就被群起而攻了……
有没有搞错?
什么人都能来咬一口?不会审时度势?
朝堂上愚钝不可怕,反而忌讳自作聪明,一个不慎,就是身败名裂!
卫尉、大鸿胪、太仆等九卿属官相继开口,丞相、大将军甚至都没动嘴,御史大夫也冷眼旁观。
一个诬告罪名,切切实实落到那中散大夫头上。
大臣们再次众口一词,皇帝也再一次无奈从了大流,大手一挥——
流放岭南!
虽说只是个小小插曲,但事后仍旧惹出点风波。
朝会散后,皇帝陛下黑着脸,将骠骑将军独自一人叫去了后殿,瞧那恨铁不成钢的架势,今天多半又会上演一场:
“愚蠢!幼稚!”
“你连你舅舅一根毛都没学会!脾性这么大,你霍去病是想上天!让朕以后怎么重用你!?”
啊,诸如此类,巴拉巴拉。
已经上演过一次,大家也都熟悉。
有些事情,看破没必要说破,不说破,那就是恩情、厚爱,说破了,大家都尴尬,何苦来哉。
给自己兄长引路的尚书仆射——霍光同学,他就看得很透彻。
这个‘透彻’有两层含义。
首先,霍光认为,皇帝单独训诫自己兄长的方式,很好,非常好,这是圣眷的表现。
其次,他认为皇帝训诫的话,不必听,自己兄长杀俘的举动,霍光觉得做得很对,非常对!
“兄长年纪轻轻便武功赫赫,再不犯点错,陛下怎么用?”
“将来,太子怎么用?”
霍光同学如何给自己兄长灌输政治生存技能的,暂且放到一边,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说回散朝后,宣室殿外。
去往东阙的宫道上,太子与大将军并肩而行,魏小公公等一众内侍远远跟在后面。
“我查过了,细作应该跟我家无关。”
“舅舅查仔细了?”兹事体大,刘据不得不多嘴提醒一句。
卫青凝眉应道:“三弟人虽孤僻,但城府不深,我当面旁敲侧击下,他如果有异,藏不住。”
或者说,逃不过卫青的眼睛!
至于卫氏其他子侄辈,伯脉……就是老大的一脉,伯仲叔季,卫青,字仲卿,取个‘仲’,就表示他是老二。
说回正题。
卫氏伯脉有两个男丁,正值壮年,和卫青的次子、幼子一起在太仆寺麾下任职。
羌人叛乱、细作往来的那段时间,他们一直在巴蜀审查驿路,至于叔脉,卫广没有乱来,他几个子嗣也大多平庸。
官职低,无长辈帮衬,他们没那么大能量跟北边交涉。
季脉绝的早,更不必提。
算了一圈确实都没有问题,事实证明,刘据的谨慎有些多余,卫青悬着的一颗心也落了地。
“那便好。”
刘据颔首之余,又有些疑惑,排除了自己舅舅家,大汉还有哪个姓卫的值得怀疑?
舅甥两个边走边谈,针对细作的事情做了些猜测、谋划,钓鱼也好、设伏也罢,都是应有之意。
不过此事急不得,需要时间。
“舅舅公务繁忙,今天便不劳烦去太子宫教导了。”临到东宫门,刘据收了肃穆,拱手笑道。
卫青还礼,“谢殿下体谅。”
刘据示意无妨,目送舅舅的车驾远离后,他方才登上自己的车舆。
大司马大将军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很忙碌,因为今日朝会上,不仅上演了一出小插曲。
皇帝也宣布了一个大事件——仲春之际,他要再次御驾亲征,出击匈奴!
这一次。
再也不是驰援五原郡的小打小闹。
皇帝明确告知朝臣,要动员大汉所有精锐,可战骑兵至少要达到十五万以上!
须知,漠北之战时,朝廷聚集的骑兵也不过十万,此次数量更多,涉及的边军调动、后勤粮秣规模可想而知。
事实上。
初春之前羌人叛乱时,为了掩盖京城八校尉、以及武威等郡的军队动向,皇帝曾演过一场大发雷霆的戏码,命地方郡县再次进行‘都试’。
随即各郡驻军动作频频。
那一次,既是遮掩,也不是遮掩,因为皇帝暗中嘱咐了大将军,要假戏真做!
为的就是开春后用兵,换言之,早在去年从北方无功而返的时候,皇帝便想好了、也在做准备了。
他要打一波大的!
看到这儿。
有人可能会问了,明知朝廷内部有奸细,皇帝还如此大张旗鼓,他不怕奸细泄露朝廷的军事动向?
不怕。
几个阴沟里的老鼠,在惶惶大势、十数万铁蹄之下,只会是一群土鸡瓦狗!
刘彻现在巴不得细作将情报送到草原上去,他就是要让匈奴人知道,朕,来了——!
正月下旬。
整个朝廷都陷入高速运转时,皇帝命鸿胪寺派出三路使臣,北上匈奴句黎湖部、乌维部、左部。
总之,不管你们怎么分裂,有几个大单于,大汉朝廷一概通知到位!
是的。
皇帝怕细作不给力,亲自派出使臣,去告诉北边的匈奴人,老子领着大军来了,有种来战!
天子的胸中有一团火在烧,传达出去、表现出来,就是朝廷、长安、整个大汉都一起沸腾。
未央宫、太子宫、司马府、丞相府,不管哪一个官署衙门,近期全部连轴转。
政令、军令通过一批批信使,迅速驰往大汉各地,唤醒整个帝国!
终于。
孟春之月末,一份早已刊印好的邸报,散布至天下各地,其上一条诏令,分外醒目——
元鼎四年,仲春初,天子亲率十八万骑兵。 北征匈奴!
出征当日,皇帝领武官于太庙祭祀,随后出宣平门,在城外三军阵前,再次举行盛大的祭旗仪式。
“武!武!武!”
旌旗猎猎,鼓声雷动,呼喝震天。
卫青、李广、徐自为、路博德、韩说、李沮、公孙敖等等叫得出、叫不出的武将,尽数在列。
天子刘彻玄甲在身,立于战车之上,三军之前。
“咚!咚!”
鼓声停,呼喝止,天地间寂静一片。
刘彻凝视着眼前的甲胄森森、连绵军旗,他深吸一口气,猛然抽出腰间剑,大喝道:“出征——!”
“天子有令,出征!”
“出征——!”
传令声起,城外数万骑兵轰然而动,马蹄阵阵之时,宣平城楼上,刘据正遥遥望着这一幕。
不知是该庆贺,还是该叹息,他又一次担负起了监国重任。
城外轰鸣作响,城头默然无声。
过了会儿。
一名身穿绣衣的汉子走到刘据身后,恭敬道:“殿下,臣领了陛下旨意,要查一查卫氏。”
“大将军卫氏?”
“回殿下,是。”绣衣汉子躬了躬身,沉声道。
刘据眼睛望着城外,抱着手,语气平淡:“大将军走了,但皇后还在,平阳公主也在,如果闹出了事端……”
不用他说完,绣衣汉子便抱拳道:“殿下放心,臣等只是暗查,绝不会损了卫氏脸面!”
暗查,就是不惊动任何人。
皇后、平阳公主,乃至仍留京城的骠骑将军都好说,绣衣汉子唯独顾忌太子宫的那批同行。
倘若不打招呼就动手,事后被太子察觉,场面可就不大好看了……
“孤知道了,下去吧。”
“是。”
绣衣汉子走后许久,刘据仍望着城外徐徐东去的大军出神,自己老爹一如既往的‘严谨’啊。
不过没关系,刘据比他更严谨,提前让卫氏自检了一遍,既然卫氏无碍,查便查呗。
大军逐渐消失在滚滚烟尘当中,刘据收了视线,转身下了城楼,却不料,他还未登上车驾,街道南边突然奔来一队人马。
领头的魏胜勒马急停,人还在几步开外,膝盖就开始弯,脸上堆起笑,扯起嗓子就嚎:
“殿下,大喜啊!”
“太医刚刚确诊,李良娣有喜啦!”
……
……
“李陵!李陵!你他娘的动作快点!”
上谷郡,沮阳城东的一处营盘内,此刻军营内战马嘶鸣,兵卒往来不断,从里屋钻出来的大胡子督邮吼道:
“再磨磨唧唧,你就留守郡中!”
“放屁!”披好甲胄,匆忙提刀跑出来的青年冷声道:“谁留守,我都不留!”
“哈哈哈哈!”
督邮曹崇提了提腰带,咧嘴大笑道:“老子从军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跟着陛下打仗。”
“这次多杀几个匈奴狗崽子,要是一不小心入了陛下的眼,说不定我老曹也要拜将封侯,发达啦!”
“哈哈哈……”
另一头,李陵翻身上马,斜了同僚一眼,下意识就要斗嘴讥讽,可话到嘴边,改成了:“那你最好别离我太远。”
这就是肺腑之言了。
在这军营里,大家都是袍泽,平时随意嘻嘻哈哈,看似地位没差别,可出了军营,地位差别就凸显出来了。
而且越往帝国上层走,差别越明显。
堂堂陇西李氏子弟,车骑将军武阳候长孙,李氏嫡脉继承人,太子‘大舅哥’,跟你开玩笑的?
现在李陵是上谷郡一个普普通通督邮,但等去了雁门郡,跟天子汇合后,小督邮就不是普通的小督邮了。
旁人面圣难,李陵不难。
没准陛下为了彰显对李氏的恩宠,还会专门召见李陵,你老曹想在皇帝面前露脸,可不就是离李陵越近越好?
“嗐!”
曹崇跨上马匹,一边持缰,一边不爽道:“俗了,俗不可耐,我老曹是那种人吗?”
“嘿嘿。”
说到一半,他画风突转,呲牙笑道:“我跟太守请示了,此战我不必跟着他,太守说了,让我护着你!”
“哎不对,是跟你并肩作战!”
“哈哈!”
“听说此战大将军也来了,好好好,跟着大将军斩将夺旗,再到陛下面前刷功绩,美得很!”
边军糙汉子就是口无遮拦,李陵终究是长安出来的,打马离开之前,提醒了一句:
“此战是陛下亲征,少提大将军。”
“驾!”
身后拍马紧跟的曹督邮脸色微变,眼珠子一转,立刻打个哈哈,“是是,有道理……”
“哎,我听说你们李家跟那个……不对付?”
“哼!”
马蹄声和谈话声逐渐消失在出城的道路上,一同快速出城的,还有一队队跨刀携弩的骑兵……
相似一幕在上谷郡各地上演。
不止此处,雁门郡以西,定襄、云中、五原、朔方;雁门郡以东,代郡、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
雁门以南,西河、太原、常山等郡,尽皆抽调骑兵北上。
齐聚雁门郡!
只待天子携南、北二军,陇西、天水等边军抵达,合兵十八万,随后一同北出长城!
同一时间。
漠北,单于庭以南十里处,一支跋山涉水的使团终于看到了远方起伏的山脉。
“狼居胥山,呵!”
不等驻足的使团多看,驻扎在余吾水旁的一个部落就发现了他们,五十余骑快速逼近,为首壮汉大喊道:
“喂!你们是干什么的!”
身旁半押送、半护卫的匈奴人尚未开口,坐立马上的诸贺便露出一个笑容,格外灿烂,他同样用胡语大声回道:
“嗨!北方的朋友!”
“我是大汉使臣,是来向你们宣战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