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私下与大将军卫青相处时,曾对这位姐夫兼小舅子说过:“朕多做,惟愿后辈少做,骂名朕来担。”
他这句话,与‘陛下当政,兵戈不止,与民生息,需候太子’算是不谋而合。
皇帝的心声、对继承者的期望,这些许多朝廷公卿都看不透的事情,一个少年郎却能一语道破。
千里驹,名副其实。
当然。
引得皇帝龙颜大悦的原因,聪慧只是其一,这位聪慧的少年乃宗室子弟,便是其二!
少年名:刘德。
高皇帝的同父弟楚元王刘交后裔。
从血脉渊源上来讲,与当今天子刘彻实际相差比较远了,但再远,也是宗室,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
况且,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有造反的淮南王、衡山王、胶东王,还有乱搞通奸的江都王、广川王、齐厉王等等等等奇葩在前。
宗室好不容易冒出来一个才子,刘彻作为刘氏的族长,简直喜出望外。
这份喜。
倒不是宣室殿策问才有。
早在光禄寺初考时,皇帝就注意到这位与太子年纪相仿的刘德,考进士科,一手辞赋行文端的是漂亮。
事后皇帝特地派人调查过他,刘德自小修习黄老之术,年纪轻轻便将《老子》知足常乐奉为圭臬。
眼下当庭策问后,见刘德聪慧过人,皇帝是越看越喜欢,心说:‘奉行无为不争,还与太子年纪相仿。’
‘最妙的是他出身宗室旁系!’
‘如此人才、心性,将来培养成太子助力,属实是护我宗庙的不二人选!’
‘好!’
刘德尚不知晓,他仅仅是说了一句话,龙塌上的皇帝就给他安排好了一生……
不止是刘德,旁人同样如此。
能入未央宫参与殿试的人,都是皇帝亲自过目挑选出来的,否则,此刻宣室殿内为何多是衣着朴素之辈?
倘若放开手,任由光禄寺一众官员主导选拔,今天能入未央宫的士子,一半都能被世家子弟占据。
另一半。
则被儒家子弟充斥……
皇帝不缺儒生使唤,世家大族的姓氏他也看厌烦了,小吏、商贾、寒门、农家子,这些人——
才是刘彻想要的天子门生!
殿试结束后。
当日,朝堂公卿便被召进宫中,一同入宫的,还有大农丞王衡。
后者被唤来,是审阅一份有关农事的策问,而前者,是一起来阅其他答卷的。
皇帝并非不能一个人完成批阅、定名次,可他偏要召集公卿商议,不为别的,就为了彰显科举选士的重要性!
翌日,酉时二刻。
在这个由太卜令亲自占卜的吉时,于未央宫北宫门前,大汉首次科举放榜,终于来临!
宫墙下,人头攒动,喧闹嘈杂。
有不安期盼的士子,有跟随自家主子的奴仆,还有聚在周边看热闹长安百姓,个个翘首以盼。
“哎,来了来了!”
“黄色绸缎写的榜诶!”
“肃静!”
“咳,肃静~”随着禁卫喝出一声,又紧跟一道公鸭嗓后,闹哄哄的场面不一会儿便安静下来。
宦者令立于三尺高台之上,展开锦帛,清了清嗓,拿出在大朝会喊退朝的劲,尖声道:
“元鼎三年,秋九月,兹有鲁国良家子,丙吉,严于律法,忠于王事,登科次第!”
哗——
台下呼喝瞬起,人群尚未四处张望找寻正主,只听高声又起:“另有沛郡宗室子,刘德,温润如玉,才思机敏,登科中第!”
话罢,喧哗亦有,但少了几分惊讶,似乎多了几分理所当然。
紧接着。
公鸭嗓突然拔高,唱念出此次科举第一名:“北地贫家子,赵过,献农有方,忠愿竭诚,登科高第——!”
话音未落,人群中的惊呼再难抑制,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左顾右盼、四处张望的面孔,人人都在问:
“赵过是谁?”
“贫家子?竟然力压宗室子?”
“他在哪?赵兄可愿现身一见?”
便是在这乱哄哄的吵闹中,人群外围,几名北地郡士子中爆出惊呼声:“赵兄,你拔得头筹了!”
“嘿!这儿、这儿,赵过、赵兄在这儿!”
未等神情错愕的赵过反应,也未等周围眼神热切的人上前攀谈套近乎,一队禁军便分开人群,宦者令径直走到赵过身前,笑眯眯道:
“赵郎君,陛下已在宫中备好酒宴,特意命咱家来邀,请吧。”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可落在地上,引起的波澜却比先前唱名强烈百倍!
陛下设宴邀请?
这是公卿才有的待遇吧?
北宫门外忽然从喧哗的顶峰,瞬间降至寂静的谷底,在场之人无一不张大嘴巴,瞠目结舌。
被众多火辣目光注视的赵过,一时只觉双耳嗡鸣、热血冲头、浑身战栗!
晕乎乎的他都不知道之后自己说了什么,只知道跟着一脸笑眯眯的老太监入了宫。
等他走后——
轰!
鼓噪声陡然炸开!
兴奋、震惊、不可思议的交谈,遍布整个北宫门前。
到了这时,大家才意识到一个问题——开科取士,似乎比征辟、察举,比所有人认知的,要重要得多!
科举前三名都被请入了宫,赴天子宴。
而余下的榜单虽然换成了一位光禄寺官员唱念,层级看似是降低了些,但由于前三名受到的礼遇太高。
众人的热情不减反增!
每当一位登科进士被念到名字,人潮中就会翻起一阵欢腾,随着北宫门外的场景传播出去,也有更多人聚拢而来。
百姓看热闹,官员,就是看门道了。
许多京官在听闻皇帝对科举前三名的待遇后,顿时捶胸顿足、悔恨交加,相似话语在京城各地泛起,诸如:
“哎呀!”
“早知陛下如此礼遇,何需等同僚举荐我儿?”
“我家子弟长于经学,岂不比那什么小吏、农家子更加优异?”
“唉!”
叹气归叹气,事已至此,他们也只能羡慕嫉妒恨。
不过,有以上情绪的官员,大多数品阶都位于中底层,真正的高层公卿,惊讶、感慨或许有。
但让自家子弟上场、我去我也行的想法,他们是万万没有的。
他们知道。
世家子、勋贵子、公子上去,也抢不过那几位,因为皇帝陛下不要!
陛下就要赵、刘、丙三人!
此次科举前三名,乃至后世科举状元、榜眼、探花的名次,在这几位才华大差不差的时候,真正决定他们排行的,其实是才华之外的因素。
比如皇帝喜好、政治主张、身份背景等,甚至于,是相貌!
当然了。
大汉第一次科举选士,并没有考虑过相貌的因素,但前几种,每一个都触及了!
赵过,首先他是农家子,出身寒微,选他为状元,就是在立标杆,立给天下所有寒士的标杆。
其次。
赵过献策农事,皇帝选他,也是体现重农的国策,在大汉朝的任何时刻,重农,都是绝对的政治正确!
皇帝也不能免俗!
BUFF叠满的男人,想落选都难呀……
再说榜眼,刘德,这位显而易见,宗室子弟呀,还有真才实学,若非皇帝顾忌点脸面,把第一名按在他头上都不过分吧?
最后,就是探花丙吉。
鲁国人,擢拔他同样是立标杆,立给所有诸侯国人的标杆。 如果说当年的左官律是‘堵’,今天的这一幕就是‘疏’,皇帝在告诉各诸侯国的臣民:
“不要效忠诸侯王啦,都来朝廷!”
“朕给高官厚禄——”
除了丙吉的鲁国人身份,他熟习律法也算一个加分项,除此之外,还有吗?
有!
丙吉算是‘当庭策问’的直接受益者,他在宣室殿问对时,曾说过一句:
“有关告缗,地方官吏瞒报、不报,臣建言……”
他后面建言了什么不重要,他把地方上欺瞒皇帝的事情,告知了皇帝,这一行为,非常重要!
刘彻当时听完,立即便让宦者令将丙吉考卷挑出。
他要重用此人!
此时再回头看看,京城官员的子嗣冲进科举考场,真就能大杀四方、勇夺桂冠?
不见得。
堂堂公卿之子东方敬,连宣室殿的门都没摸到,旁人来了也只有当陪衬的份儿……
不过。
没有入殿试,不代表东方敬落榜了。
此次科举,前三名便不再细表,除他们外,当日参与殿试的另外二十一人,各有名次。
未能参与殿试者,则由光禄丞倪宽,会同一众属僚评判优劣,选出初步名单,再上报皇帝过目。
最终,于北宫门外公告,上榜士子皆称:登科进士。
共计一百一十五人!
由光禄寺官员评选出进士,堂堂公卿之子东方敬自然光荣在列啦,大鸿胪的儿子,肯定得卖几分薄面。
然后。
大鸿胪要卖面子,其他人是不是也得卖?
再然后,登科进士一百余人中,儒生就占据了三分之一……
看到这儿,有人可能就要问了,科举考试,考官竟然能看人下菜碟,随便卖面子?
这不就是舞弊?
真要深究,从后世明清成熟的科举制来论,的确是舞弊,但从唐、宋前期的科举制论,又不是舞弊。
因为唐、宋初期,科举考试的答卷,是不糊名的……
不糊名。
不就有了看人下菜碟的余地?
这也是为何光禄寺贡院初考结束后,一发现不妥,刘据就去了未央宫献策,规范科举流程。
然而,那时初考已经结束,问题无法挽回,只能等下次科举再施行新规。
好在光禄寺官员能动手脚,皇帝也行啊。
耍流氓谁不会。
你提拔世家子弟,朕就提拔寒士,看谁提拔……嚯,你居然还敢跟朕比谁提拔的多?
不敢?
奥,不敢就好。
随即,大汉第一次开科取士的结果,便成了大家所看到的那样,能入殿试者,十之八九出身低微。
不入殿试,登科上榜者,十之七八也出身低微,即便倪宽偏向儒生,皇帝也明示了——
给朕偏寒门儒生!
对此。
倪宽没有半点抵触心理,反而执行的非常彻底,一切皆因,倪宽本人就出身贫寒……
选他作为主考官,皇帝可不是乱选的。
放榜结束后,科举前三名由天子请进了宫,有了今日宴饮,就是真正的简在帝心。
未来赵、刘、丙三人,前途必然一片光明。
与此同时。
皇帝也没有厚此薄彼,前三名在宫中宴饮,其余登科进士一样有宴饮,而且是由太子亲自主持!
规格属实拉满……
夜。
华灯初上,春风楼。
“诸位。”大堂主座之上,太子居中,光禄丞倪宽居左,刘据见众人闻声望来,他随即举起酒盏,笑容满面道:
“今日你等登科,实为人生一大喜事,孤敬你等一杯,请!”
“谢殿下!”
堂下士子个个容光焕发,齐齐举杯,待一杯饮尽,堂内互相道贺、庆祝声顿起。
刘据见状,着人替自己又满上一杯,起身与他们攀谈之前,他先侧身朝倪宽敬了敬,笑道:
“今日在座子弟,日后皆是光禄丞门生,还需倪公多为朝廷敦促分忧啊。”
“不敢。”
倪宽闻言赶忙端起酒盏,微微躬身,谦虚道:“开科取士,所取进士皆为天子门生,臣万不敢贪功。”
刘据听罢,笑着点了点头,起身之余,也扶起倪宽,“光禄丞不必拘礼,今天是登科闻喜宴。”
“随意即可。”
“是。”倪宽嘴里应是,身体却依旧恭谨,脸上更是小心,极尽卑微。
见状,刘据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和道:“光禄丞且宽心,李广利之事,孤并未放在心上,用宴吧。”
“谢殿下!”
说话间,倪宽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昔日猗兰殿新起,李广利借李夫人之名,寻到倪宽府上,当初就是倪宽率先提拔的李广利。
只是如今早已物是人非,李夫人病逝,李广利失势,倪宽也要为自己当年的示好付出代价。
幸好太子宽仁,没有为难自己。
只是罚酒一杯……
刘据的确没有追究倪宽的想法,对方姿态给了,也就翻篇了,他转身便融入士子们庆贺的群体,觥筹交错去了。
东方敬主动凑上前,替太子介绍各地士子,刘据来者不拒,或勉励、或赞许,或时不时说上一句:
“你不错,孤记住你了!”
登科进士多是寒门子弟,哪受得了这等大饼,一个个被太子迷得心潮澎湃、满面红光。
看着这些朴素又炽热的眼神,望着这些充满活力与抱负的年轻士子们,刘据嘴上飘忽,心底却是发自肺腑的畅快。
无关利益、权谋、算计。
那是一种……纯粹的自豪感,满足感,能替大汉做出些许改变的成就感。
人活一世,总得在世间、在历史里留下什么,不是吗?
刘据去做了。
目前来看,嗯,成效不错。
元鼎三年晚秋的这个夜里,长安灯火璀璨,青年意气风发,在这个夜里,诞生了无数豪言壮志、家国情怀。
此时此刻。
你们,我们,他们,每一个活生生的人,共同造就了这幅盛世画卷……
……
是夜,子时三刻。
长安北面,洛城门,黑黢黢的城墙外忽然响起急促马蹄声,城墙守卫立刻戒备。
不料他们尚未开口询问,黑夜里猛地响起一声嘶吼:
“边关告急——!”
“匈奴大军寇边,一日进逼百里,五原倾覆,朔方求援,速报天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