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士殿够大,即使坐了将近百来号人,也不显拥挤。
此刻。
前排就坐的大佬们,仍旧能保持体面,或平静,或淡然,但他们身后的一众后辈子弟,那可都是年轻人。
年轻人不气盛能叫年轻人?
冷笑的冷笑,怒目的怒目,而且对立的阵营十分明显,今日在场的学派挺多,阵营却只有两个。
一个是儒家。
一个是其他。
瞧瞧这座次都能看出点端倪,儒家居左侧首位,他们之后,隔了数个身位,农家、纵横家几个小虾米才入座。
再看他们对面,庄、汲二人领衔的道家,张汤领衔的法家,还有李广、霍去病、唐安、宋邑乌泱泱一大片人。
不管有心还是无心。
众人纷纷朝儒家子弟投去不善的目光。
儒生们也不是好惹的呀,你瞪我也瞪,谁怕谁?
“咳。”
便是在这种互相眼神对峙、嘴上却一言不发的时刻,有人清了清嗓子,率先打破沉默道:
“既然大家都互相谦虚礼让,那在下就做第一个自荐的吧。”东方朔手持一把羽扇,笑眯眯道:
“若要问我等辩者于国有何用,我以为,有大用,可辅佐贤主,可明辨是非,恰如昔日公孙龙于平原君!”
辩者,是春秋战国时期对名家门人的称呼。
而公孙龙,乃赵国人,正是名家的代表人物,他有个非常著名的命题,即:白马非马。
平原君,战国四公子之一。
公孙龙曾辅佐平原君多年,东方朔现在以这二人举例,一来,是在论述名家于国有用。
二来。
则是在向主位上的太子刘据表示,您就如昔日平原君,我如昔日公孙龙,臣一片忠心,苍天可鉴!
当然了。
后面这一条深意,旁人是品不出来的,东方朔也不是说给旁人听的。
做了引领者,又夹带完自己的私货,他轻摇羽扇,看向四周笑道:“大家互相论证,畅所欲言嘛。”
东方朔话音刚落,还真有人畅所欲言了。
孔安国抬眼扫来,语气平淡道:“辩者只会乘口舌之利,名家主张,更是以争胜为目的的无用之学。”
诶呦呦。
语气不重,口气可不小。
一句话就把名家贬的一无是处,东方朔身后的两个跟班当即羞愤难当,嗔怒瞪来。
他们两人,是三公九卿制度中,九卿之一太常治下的礼官大夫麾下的两名……百石礼官。
是传承有序、真真正正的名家门人!
不过。
瞅瞅刚才介绍他们两人那冗长的前缀,再瞅瞅他们本身的官职,百石礼官。
官职小,学派弱,注定了人微言轻,他们也只能瞪一瞪孔安国,作无能狂怒状。
而他们的带头大哥,名家代表人东方朔听了对方的话,不仅不怒,相反还不以为意的笑笑。
刚刚说完时,东方朔便注意到太子投来的满意目光。
有了这,那就够了!
你贬宁你贬,反正我东方朔早已入了太子法眼……
第一轮交锋中,因为名家的笑而不语,在外界看来算是完败,其他诸家岂能放任儒家气焰嚣张?
蔡成很想低调,但背景不允许。
墨家现在落寞了,可以前也是能和儒家分庭抗礼的存在,此刻必须站出来。
“我墨家善营造,上可制军国之利器,下可制安民之良术,可还是无用之学?”蔡成盯着孔安国,闷声道。
他这句话。
算是在给东方朔找回场子,顺便质问儒家。
而且蔡成所举的战绩,都是近期可查的实例,军国之利器,指对冶铁工艺的改进,促进对匈作战。
安民之良术,指印刷术。
实实在在的例子,从理论层面确实无法辩驳,不过孔安国的攻击依旧犀利。
他朝主位一拱手,面向蔡成,冷声呵斥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利器、良术,功在陛下,在太子!”
“伱墨家门人不过是一匠人尔!”
“也敢跟我侈谈功劳!?”
听到这话,蔡成原本黝黑的脸孔彻底黑如锅底,他正欲还嘴,殿内忽然又有一人开口。
“哼。”
张汤看着孔安国,说话间的神情,仿佛重回当年在朝堂上的冷峻、刚硬。
“墨家成了匠人,那向来奉行以法治国的法家,在你嘴里,岂不是可有可无的小吏?”
“非也、非也。”对方来得快,孔安国回怼的更快,“你法家并非小吏,而是祸国殃民的酷吏!”
“秦暴政,二世而亡!”
“不就张公口中那句‘以法治国’的功劳?”
此言一出。
殿内气氛陡然升温,张汤身后的法家门徒勃然大怒,中尉王温舒猛地坐起,眼中凶光大冒,直视孔安国。 “腐儒,尔要试试我宝剑锋利吗!?”
王温舒嗜杀成性,脾气绝算不上好,说话间,手已经按在了腰间剑柄。
对面的儒生见状。
不甘示弱,尽皆起身按剑。
“列位,今日是策问,现在是在博望苑!”庄青翟扫视一周,先是用眼神迫使众人坐下来。
随后才看向对面的儒家门人。
“秦亡有秦亡的原因,说法不一,但我大汉高皇帝铲除暴政,与民生息,却是毋庸置疑!”
“立国以来,继高皇帝之后,我汉家又有孝文、孝景两位贤君,施行无为而治,休养生息。”
“那番盛世之相,乃道家黄老之学使然,是也不是?”
是。
都搬出了文帝、景帝,必须是。
但孔安国避开了正面回答,义正词严道:“黄老之学已经过时,如今是以儒术治国!”
“陛下数征匈奴,扬我国威,开疆扩土,今日之盛世远盛以往!”孔安国直视庄青翟,喝问道:
“这番盛世之相,乃儒家思想使然。”
“是也不是!?”
你搬出历代先帝,我抬出当今天子,谁又怕了谁呢。
谁敢说当今天子治下,不如历代先君?
谁敢?
无人敢。
所以孔安国一番话罢,殿内气氛凝滞下来。
先前法家子弟的愤怒被压下,可怒火仍在他们心中燃烧,道家、墨家不忿,其他诸家,同样如此。
压抑的沉默在殿内延续,无形的火花在中央碰撞,空气即将被点燃的前一刻,有一人,他先爆发了!
“嘭!”
李广怒不可遏,一拍桌案,指着孔安国破口大骂,“老子在漠北跟匈奴人打生打死的时候,你个婢子养的在哪!”
“我陇西儿郎战死沙场的时候,你又在哪!开疆扩土的盛世,都是你儒家功劳?”
“狗屁儒家!”
“来来,老夫今天就来试试,看看你用那张嘴皮子,到底能不能扬我国威!”
说着话。
这位已经做完了拍桌子、撸袖子的动作,下一步就是起身开打的架势。
被李广喝骂的孔安国,此刻也第一次出现了恼羞成怒的神情,先前与诸家对喷,他都没有如此失态。
委实是李广骂的太脏!
况且,大家都是文雅人,引经据典不足为奇,哪有一上来就喷脏话的?
还要动武?
现在的动武,与先前诸位文士按剑的情况可不同,现在面对的,是一群武夫杀才!
儒生们脸上变了色,庄青翟等人也微微动容,好在李广领着一群壮汉要扑上去时……
“武阳侯,不得无礼!”一直旁观的太子出声喊道。
李广闻言,循声望去,“殿下,这厮空有一张嘴,只会夸夸其谈,与其听他狂吠,不如让老夫……”
“武阳侯!”
刘据语气加重了几分,“你且坐回去,今日来者皆是客,孤说了畅所欲言。”
见太子眉头微蹙,李广愤怒的神情僵了一阵,转瞬间脸色立即变换,尴尬笑道:“哈哈,殿下说的是。”
“老夫鲁莽了鲁莽了。”
等他重新坐定,又给太子赔了几个笑脸,可一转头看向孔安国,笑脸顿时垮下来。
显然,太子的面子要给。
可对面那厮,该不爽还是要不爽。
“诸位。”端坐主位上的刘据平静道:“孤一向认为,理越辩越明,所以让你等各抒己见,畅所欲言。”
“但是,孤这儿是博望苑,是接士殿,不是演武场。”
“请克制。”
他只说了这两句,控完场,抬手朝前伸了一下,示意你们继续,该吵吵,该骂骂,不用顾忌自己。
诸子百家聚在一起,不发生争执才不正常,骂战从春秋时期一直延续至今。
刘据没有调解的想法,对刚才的一幕也早有预料。
说实话。
他乐于见到争吵的发生,大浪淘沙,能在争执、辩论中脱颖而出的人物,才值得他招揽。
诸家也都明白这个道理,故而在之后的对喷中,换小辈们冲锋陷阵。
先前的大佬交锋,仅仅是在明确敌我。
什么?
不是说其他诸家都与儒家对立吗?怎么还要分敌我?
嗐!儒家和其他几家全都不对付,可其他几家内部,同样矛盾重重啊!
比如名家,儒家看他们不顺眼,道家也看不惯他们。
还有法家。
秦国律法严苛,绷得太紧,等到大汉建立初期,来了一个大反弹,直接无为而治。
法家紧,道家松,这两家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
但眼下大佬相继开口后,他们都忍住了矛盾,形成默契,共击大敌——儒家。
儒家没怂,冒头一个,怼一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