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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你长高了

    然后他被这视线一触即溃。

    陈青萝的眼神还是那样,没有夸张眼影,没有华丽美瞳,她看着他,就像一个高中女生看向自己的同桌,不矫揉造作,不故作深沉,就这么呆呆看着,失去全部头衔地看着,没有任何意味地看着,就只是陈青萝看王子虚。

    明明已经过去12年3个月零5日外加一个白天,她的一个眼神却让他重临那年夏天。他才发现有关她的琐碎小事是如此顽固,那么多人生大事滚滚流过,记忆都已黯淡模糊,唯独对她的视线念念不忘,交汇的那一刻甚至想说,我回来了。

    不知不觉间,王子虚已呆立太久,主持人亲切地重复了一遍:“请王子虚上台领奖。”

    有些人以为他腼腆,在台下为他鼓起掌来,有人犯嘀咕,这人怎么这么拿腔拿调,嫌排场还不够大是吧?也有人看笑话,说这人被天降大奖给砸晕了。还有人说,这些奖不都是内定的吗?装什么?

    最惊讶和激动的还是认识王子虚的那些人。尤其是他原单位的那些同事们,叽叽喳喳吵吵嚷嚷,都快把那一块给掀了。但无论他们怎么吵,都改变不了那個得第一名的王子虚就是大家认识的那个王子虚的事实。

    有些议论声的一部分传到王子虚的耳朵里,他却并不在乎。在这一刻,这些事情都没了意义。文会一等奖甚至都在他这里失去了现实意义。

    他朝舞台走去,迎着陈青萝的目光。他想努力显得游刃有余,就好像对自己拿一等奖这件事早已算到。这样他在陈青萝眼里能酷一点,至少不会显得那么笨拙。

    但回想起来,他活到30岁的年纪,还在西河这个小地方打转,让以前的高中同学来给自己发奖,本身就已经非常不酷了。他又很沮丧,想撒腿就跑,可惜不能跑。

    他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换上一件稍微体面点的衣服。他的衣服皱巴巴的,不成样子,简直像刚参加完一场篮球赛。

    陈青萝站在台上,偷偷用牙齿撕扯着自己的下嘴唇。眼睛里有王子虚。

    她努力想摆出符合特邀嘉宾身份的威严姿态,脸上挂起端正笑容,嘴角尽量不要扬起太高,但不一会儿脸上的肌肉就僵了。

    她不知道该把双手放在身前还是背后,不知道该把重心放在左脚还是右脚,不知等王子虚走到面前后该作何反应,不知该不该跟他说话。

    总之她大脑一片空白,只感觉自己看上去一定很傻,再过一会儿保准要在王子虚那儿露馅。王子虚你快上来吧,我要急死了。

    两人间的距离唯独在两人的世界里显得十分漫长,在看客的眼中一晃而过,王子虚终于站在了舞台上,跟陈青萝面对面。他不穿鞋身高一米七九,穿上鞋一米八以上,而陈青萝身高一米六,她只能仰着头看他。

    王子虚木讷地微微张嘴,正想打个招呼,告诉她自己没有忘了她,同时打探一下她有没有忘了自己,但他感觉自己喉咙好似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陈青萝也盯着他,一言不发。两人也许都在等对方先说话。旁边礼仪小姐恰到好处地走过来,拉着王子虚的胳膊把他轻轻推到镜头感比较好的位置,小声告诉他站在这里就好。

    王子虚失落地回头看了眼陈青萝。发现她也用相似的目光看自己,两人的视线再次交汇。王子虚感觉自己的心脏慢跳了半拍。

    他很想知道:她还记得我吗?

    赵沛霖说陈青萝为了他的稿子朝钟教授拍过桌子,从这一点上推断她应该是还记得他的。但是她拍过桌子后,也没有跟他打过电话,明明只需要借宁春宴的手机一用就好,她没有打来电话。从这一点上来看,她又不一定记得他。

    她理应是不记得他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又没有过着他这种十年如一日黯淡无光的生活,她的生活那么丰富多彩,什么样的痴人,才会对只做过两个月同桌的高中同学念念不忘十二年……她一定是不记得了。

    但是说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大可能,她应该还是多少记得一点,只是肯定没有他记忆里的这么多、这么丰富。

    他还记得和她数次在操场上散步,她整齐的鬓角、洁白的脖颈,都鲜明地印在脑海里。他甚至能准确说出那天的气温是冷是热,迎面吹来的风带着何种气味的花香。当时老师刚上过哪一堂课,课上讲了些什么,他在字里行间写了一句什么,逗得她笑了,尽管只笑了0.5秒……

    曾经他以为,这些没有凝聚在相册里的回忆会被渐渐淡忘,没想到30了,人生最难忘的还是这些琐碎小事。这些事情比他想象中要坚固,已经构成了他这人的底层代码,是他的由来,也是他所奔赴。

    有时候太在意一个人就会变得癫癫的。也许他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时候,就已经癫了。正常来讲,谁赚600万元要靠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啊?他筹划多年,也许只是为了和她重逢的时候笑着提起,你知道吗?我们都还有50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机会。这是他站在这里的理由。

    可惜时移世易,他已没机会说出“我想你”。

    主持人打断了他的思绪:“请我们的嘉宾为作者颁奖。”

    礼仪小姐端着一方托盘款款走来,里面躺着一枚奖章,银色的,不知什么材质,有着鲜红的绶带。

    陈青萝从托盘里取出奖章,两只手各攥带子上一个头,抬头看着铁塔般的王子虚,犯了一会儿难,旁边礼仪小姐想上来帮忙,被她给瞪了回去。

    她走到王子虚面前,踮起了脚,王子虚很配合地低下头,她两只手放在他肩上,像给他打上领带一样,双手在他脖子后面合拢。

    这是他们俩这么多年来离得最近的一次,也是多年来为数不多的身体接触。他贪恋她呼吸的温度,想让这一刻永远停留,然后蓦然听到她的细语:

    “你长高了。”

    王子虚身体一震。

    “但是你长这么高做什么?麻烦死了。”

    王子虚还以为自己幻听了,他震惊地转过头,看到陈青萝流转的眼波,眼睛里只有自己。迎上他的视线,她马上冲他翻了个白眼。

    陈青萝迅速退开,又恢复到面无表情的状态,平静得像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他的幻觉。只剩下王子虚胸前挂得不偏不倚的奖章。

    “……”

    两人的小动作控制得很有分寸,尽管现场有千万道视线盯着他们,他们之间的眼神交流却没被第三个人发现。

    王子虚回过头,看到宁春宴也在看自己,朝他挥了挥拳头以表祝贺。接着他又看到林峰,这老哥正用万分惊讶的目光盯着自己,眼神似乎在问“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王子虚回了一个略带歉意的目光,打算事后再向他解释。

    当然,目光最诧异的是他身旁的刁怡雯。这女生满脸通红,似乎对输给自己难以接受,她看着王子虚的眼神有几分奇妙的意味,颇耐人寻味,但王子虚懒得去寻味。

    李庭芳走到主席台前,开始发表讲话。主持人走到王子虚身旁,小声道:“做好发言准备?”

    王子虚一愣:“什么发言?”

    主持人说:“等会儿是大领导发言,大领导讲完,我跟你要做个简单的访谈。”

    王子虚问:“主要是哪些方面?”

    主持人笑着说:“主要是一些大家想知道的事情,比如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的呀,写作了多少年啦,得到奖金后打算用来干什么之类的。我会一直掌控话题节奏,不要说一些敏感话题,也不要把话题带得太歪。”

    说完,她回头看了眼陈青萝,那位就是典型的反面教材。

    王子虚点了点头,显得十分乖巧。

    沈剑秋的发言并不冗长。主持人所说的访谈马上开始了,舞台被交给了他,他的座位被摆在了灯光下最显眼的地方,一低头就能看到第一排的地方大员的脑门。

    这还是王子虚第一次在这么大的场面下讲话,一想到自己穿着皱巴巴的衣服站在这里,让整个严肃场面变得如此不严肃,他就有点想笑。

    他看到第二排,张倩正表情复杂的瞪着自己。这个女人也许还在琢磨着一些可怕的事,但他不在乎了。他心情忽然变得很好,不再惧怕任何事,也不再仇恨任何人,更不会诅咒这个世界。

    主持人道:“你好王子虚,伱今天获得了西河文会的一等奖,大家都很想了解你,请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的呢?”

    王子虚说:“三年级。”

    主持人问:“那么早就开始尝试写作了吗?”

    “老师逼的。要写作文。不是主动尝试的。”

    台下发出一阵哄笑。主持人瞪着他,你认真的吗?

    刚才说好的不要太离谱呢?

    “那你主动开始尝试写作,进行一些严肃向的写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十二年三个月零五天之前。”

    台下传来一阵大笑。

    主持人道:“这么精确?”

    王子虚说:“精确是文笔的首要要求。”

    主持人额头上汗下来了,问道:“是什么动力在推动你去写作呢?”

    王子虚说:“稿费。”

    又是一阵大笑。

    主持人道:“除了稿费之外呢?”

    “应该还有点别的原因,但是不能光明正大地说,不过主要是稿费。”

    台下又是一阵大笑。主持人头皮发麻,干巴巴地说:“至少您听起来很诚实。”

    “诚实是作家最难能可贵的品质之一。”

    王子虚说完,宁春宴都捂嘴笑了。这句话和之前陈青萝采访时说的如出一辙,主持人不敢再问了,再顺着话问下去,又是一个陈青萝级别的直播灾难。

    “评委老师们评价你文笔犀利如刀,雅致如画,请问你在提升文笔上有什么独门秘诀呢?”

    王子虚想了想,说:“失恋。”

    “试炼?”

    “失、恋。”

    台下发出一阵哄笑。

    主持人说:“您说的是哪个失恋?”

    “就是那个失恋,”王子虚说,“最好是谈恋爱,然后被甩了。”

    “为什么?”主持人这次是真的好奇。

    “因为,文学主要是一种面向失败的人的艺术作品。”

    他说完,台下观众都不笑了。

    王子虚又说:“我们国家最伟大的作家、诗人,他们都过得很失败,屈原、李白、杜甫、曹雪芹……他们的作品当中有得意、豪放时的欢喜,但总体上是悲凉的,他们自己的人生是凄苦的。

    “人总是在凄苦中才能提炼出一点东西,然后把这些东西表达出来,传达给其他人,这种靠失败凝聚起来的感情,就好像粮食发酵后生成的酒,会形成精神层面上的强烈的力量。

    “而人生总是充满了失败。即使那些成功人士,也有过许多失败的至暗时刻,甚至比常人要更多。文学当中蕴含的内容,可以让他们反复激荡自己曾经经历过的情感,这种体验是只有文学才能提供的。

    “当然我不是说只有失败的人才会去读文学作品,在座的都是文学爱好者,我祝福大家都能成功,都能过上自己理想的生活。我的意思是,每个人都会经历失败,这是人生的一部分。

    “大家都是想要成功的,但成功和失败,一体两面,很难把失败切割出去,不一定是杜甫那样国破家亡的失败,但每个人都会经历一些痛苦,文学正是治疗这一部分的良药,它让我们从痛苦中能沉淀出一些东西来,这些东西能支撑我们的精神。

    “世界上有很多种类的书,有工具书、成功学、技术书籍、教辅资料……但是文学,从童话到诗词,从《卖火柴的小女孩》到《三国演义》,其中打动人心的是永恒的失败。这些是能塑造我们灵魂的内容。只有理解它们,才能知道什么是幸福。”

    主持人若有所思,道:“那为什么是失恋……”

    “因为在现代社会,失恋往往是大家遭受的最初的失败。”王子虚说,“我敢说失恋之前,好多人都读不懂语文教材上那些文章。”

    主持人道:“我竟然觉得你说的有几分道理。”

    “本来就有道理。”

    ……

    采访很快结束了,王子虚回到边缘角落,一直偷偷去瞧陈青萝,但总是勾来她身旁宁春宴的目光,这阳光活泼的女生很开朗地跟他互动,让王子虚很不好意思。

    但陈青萝一眼都没看他。

    颁奖典礼结束后,大领导撤了,主持人让他和几位获奖选手去府办会客厅等候,说是大领导要和他们见面聊聊。

    到了会客厅,他才有机会跟林峰聊聊自己的事,刁怡雯却率先过来找他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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