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停车。”
前方路牌显示一百米后有分岔路口的时候，苏成意接到了吴绍波打来的电话。
言简意赅，要他在路牌的位置停车。
漫长而千篇一律的盘山公路上，只有每隔一段距离会出现的路牌算是标志性建筑。
苏成意依言踩下刹车，抬起眼睛观察了一下四周。
吴绍波之所以提出这种要求，一定是因为他在这附近有所布局，安装了摄像头之类的监控设施。
但是青天白日，四周又森林密布，仅仅通过肉眼是绝对找不出来在他什么位置安装监控的。
苏成意收敛心神，摁下免提，等待他要提出的下一步指示。
“时间快到了，怎么样，苏先生，想好答案了吗？”
吴绍波略带戏谑的声音从听筒那边传递过来。
“听说苏先生当年高考的时候六门课程加起来只扣了十三分，是不是从来没做过这么困难的选择题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的话，首先，我们不应该面对面么？不论是对于回答者，还是提问者，这都是最公平的要求。”
苏成意不着痕迹地和副驾驶的陈锦之对视一眼，她微微点了点头。
“说的也是，谈条件当然要有诚意，是我考虑浅了。”
吴绍波“啪”的一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是恍然大悟的语气。
苏成意听着他发出的动静，觉得此人很有可能还患有严重的表演型人格，很有可能是会没事就对着镜子自言自语的那种人。
受害者们在面对这种丧心病狂的罪犯时，所要承担的心理压力一定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那么，在此之前，请各位先带上你们的通讯设备，打开车门，走下来。”
吴绍波在他的犯罪团伙里显然也是发号施令的那一位，说起这种话来极其熟练。
“除此之外一步多余的动作都不要做。”
车内的三人还没来得及对视一眼交流，就听到他又继续说道。
眼下的情况只得配合，苏成意从支架上取下手机，拉开车门下车，其他两人也沉默照做。
等到三人都站到监控摄像头能捕捉到的范围之后，吴绍波眯起眼睛打量了半晌，才慢吞吞地继续说道：
“现在，把除了正在通话的这一部手机之外的通讯设备，都放到车轮前。”
小郑闻言心里一惊，下意识抬眼去看陈锦之。
但对方显得很冷静，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就依言照做，将手机放到了保时捷的车轮前。
小郑咬牙叹了口气，也只好照葫芦画瓢。
这样一来，等下如果在对峙之中出现什么突发情况，再想要偷偷报警的话，也已经行不通了。
妈的，这狗贼真是天杀的狡猾！
“苏先生现在上车往前开开吧。”
吴绍波笑着说道。
苏成意将通话中的手机递给陈锦之，坐回车里。
引擎启动，车轮碾过两部手机，机身瞬间被压得粉碎，屏幕碎裂，玻璃渣子飞溅。
小郑恨恨地咬着后槽牙看着那部他刚换没几天的新手机，在心中怒骂，早知道买诺基亚了，那狗贼再想玩这个，得来辆大卡车。
“好了，再退回去。”
吴绍波像是还不放心似的，又让他把车开回原地，进行二次碾压。
苏成意全程一言不发，只是照做。
“谢谢配合。”
吴绍波显然对于他如此配合的表现很是满意，语气听起来十足愉悦。
“那么，楚倾眠现在和你在一起么？她怎么样？”
苏成意重新下车来，沉声发问。
“啊啊，在的。”
吴绍波意识到这时候该到第二环节了，绑匪需要定期告知家属受害者的状态，以此来让家属更加焦心，更是会迫不及待要完成绑匪提出的条件以换得家人平安。
听筒那边传来胶带“刺啦”撕开的声音，大概是用来封口的，随后传来的是楚倾眠有些虚弱的声音：
“苏成意。”
“你现在还好吗？有哪里受伤吗？”
苏成意努力维持的冷静表象在听到她的声音时，依然控制不住地有些崩塌。
“还好，就是胶带粘到脸上，撕下来的时候很痛诶。”
她的语气和平时一模一样，不知道的肯定猜不到她现在是在万分凶险的被绑架现场。
听到她的抱怨，吴绍波的声音隔着一段距离，马上假模假样地道歉：
“抱歉，抱歉，没什么经验。主要也是因为以前的受害者都没什么为自己发声的机会，不好意思啊楚家大小姐。”
楚倾眠冷笑一声，并不理会。
“我马上就过来找你了，你别害怕。”
苏成意摸不清这大小姐究竟是不是害怕得有点过头了，物极必反，所以才表现得如此冷静。
毕竟平日里踩到一只死蜘蛛都能吓得尖叫起来原地打一套军体拳，这会儿可是独自面对这样一个恶贯满盈的连环杀人犯，居然能够这样镇定自若。
“苏成意，我不知道他给你提出了什么条件，千万、千万不要照做。”
楚倾眠的下一句话，却是这个。
方才吴绍波在和苏成意谈条件之前，又莫名其妙地给她来了一针。
虽然不知道他具体提出了什么，但绝对不是什么好事，这一点显而易见。
“是我自己疏忽大意，后果也应该我自己承担。
我不要你为我牺牲，也不要任何人为我牺牲。”
楚倾眠一字一顿地说道，她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很坚定。
苏成意安静听着，忽然回忆起小班长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在每个礼拜一都站上主席台讲话的模样。
这样清澈的声音，这时候却在说着她的“遗言”。
“我现在一点都不害怕，而且还能听到你的声音呢。如果是在超级英雄电影里，我也是最酷的正派人物了，对不对？”
“到现在为止，我依然觉得这个世界很好很好。所以，苏成意，你以后也要好好生活，让它变得更好一点。答应我，好不好？”
楚倾眠说到这里，甚至轻轻笑了一声。
“还记得吗，我和你说过的，如果有来生的话，我会变成一只鲸鱼噢。
到了那时候，你要记得来看我，我会第一个跃出水面，跟你打招呼。”
“.”
在完全没搞清楚吴绍波的计划的情况下，她只是已经默默做好了要牺牲的觉悟。
苏成意听着她说话的声音，只觉得呼吸困难，只能伸手用力按住心口，才能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你现在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想，等我过来找你就好。”
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已经嘶哑成这样。
这样撕心裂肺的诀别场面，显然是吴绍波最最喜闻乐见的，他不仅没有打断两人的这段对话，甚至还任劳任怨地举了半天的手机。
他一点都不担心楚倾眠在这时候说的话会影响他的计划，因为他清楚，这时候发生的一切，都只会让掌握选择权的那个人更加痛苦，更加绝望而已。
“好了，时间紧迫，很遗憾啊，你们只能说到这里了。”
吴绍波把方才撕下来的胶带重新封上，被大小姐非常不合时宜地瞪了一眼，方才那一扯，她脸上的确留下了非常明显的红痕。
大小姐就是大小姐，这种紧要关头了，还这么娇气。
实在是没见过这样的受害人啊。
吴绍波一时间甚至想用长辈的语气教育她几句，但想想还是算了，等会儿说不准就要重新投胎了，这些都不重要。
“接下来，请用下一步的行为来诠释你的选择。”
吴绍波靠着椅背，饶有兴致地看着保时捷旁边站成一排的三个人。
“什么意思？”
苏成意深吸了一口气，反问道。
“选项A，不交换。那么你们现在就可以转身走了，方才那几句话，也算是大小姐交代完遗言了罢？
选项B，交换，就请她拿过手机，单独过来见我。
或者，选项C，将最后的选择权交给她，由她自己决定她的生死。”
吴绍波说到这里，像是被自己的创意幽默到了一样，颇为自得地笑了一声。
“.你一开始没说过有这样的要求。”
苏成意握着手机，声音低沉。
他实在是个狡诈之人，为了避免意外情况，他甚至拒绝让选项之外的人出现，干扰他的计划。
“这似乎不影响吧。事实上，我是为你着想，苏先生，面对面的话，你岂不是更难抉择么？”
吴绍波说话的语速因为兴奋而加快，他怡然自得地将车钥匙反复抛起，又接住。
“好了，现在，给我答案吧。”
苏成意下意识转头去和陈锦之对视。
陈锦之倚靠着车门，额发被山间的风轻轻吹起，眼神相撞的瞬间，她轻轻点了点头。
苏成意低下头，开口质问道：
“如果我不在现场，怎知你会不会出尔反尔？你或许并没有出题者的诚意，当然也得不到你想要的答案，看不到你想要的结局。”
“但是，苏先生，恰恰因为对手是你，我才出此下策。”
吴绍波用钥匙的锯齿碾磨着手掌的老茧，冷笑了一声。
“到目前为止，你我还没有正面相见过，但我依然把你当做对手。你可能不知道，但我在暗地里观察你很久了。
一开始是好奇你调查我的动机，到后来，我甚至开始好奇，你能调查我到哪一步。
可惜侯家倒得太快，否则我或许还能再等等，等着看，你会不会凭着一己之力真的把我从藏身处揪出来。”
“出于对你的尊重和兴趣，你大可放心，我既然说了是交换游戏，就绝对会留一个人留一个人活下来，还给你。”
说到这里，吴绍波点了根烟，像是呛得咳嗽一样笑了起来。
是的，当然要留下一个还回去。
有时候死亡对人来说太轻松，太简单了。
既然经历过这样的选择题，那么，对于活下来的人来说，漫长的余生才是真正的酷刑。
两个选项都同时死掉的话，反而无法达成这个效果。
只有两人之中的某一个活了下来，这场酷刑才会十年如一日地执行，日日夜夜宛如凌迟之痛。
并且吴绍波想到此处，忍不住捧腹大笑。
是的，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按照苏成意的选择行事。
等到陈锦之抱着牺牲自我成全他人的伟大愿望来到现场——她就会亲眼看到楚倾眠被杀死在她面前。
真是太精彩了，莎士比亚的话剧也写不出这样的情节。
这样的痛苦就算此生不复相见也没法缓和，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永远逃不出这场梦魇。
这样的刑罚，才是像他这样恶贯满盈的人，留给所谓“正义的朋友”的最后最好的礼物。
苏成意安静听完他的这句话，垂下眼睛。
“你方才要毁掉其他两部手机，也是这个原因吗？”
“是的。”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吴绍波自然承认。
“我会通过这部手机来和她联系，给她指明方位，好让她找到我们的位置。”
“.”
苏成意沉默了半晌，眼神不着痕迹地略过路牌后那个略微闪烁着的隐秘红点。
这时候，他的腕表震动起来。
是出发之前设置的定时，吴绍波规定的三个小时，时间到了。
显然，听筒那边的人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开口道：
“那么，事已至此，让我们来看看最后的答案吧。”
吴绍波睁着眼睛，紧紧盯着手机上的监控画面。
“三，二，一。”
他一字一顿地倒数，对即将在监控里看到的画面万分期待。
山间风声四起，常青树的树叶像潮水一样波澜起伏。
苏成意低着头，风衣的衣摆被刮得猎猎作响。
他最终还是把手机递到了陈锦之手里。
无声的监控画面里，另一边的小郑难以置信地嚷嚷了一句什么，揪着他的领口把他摁到车窗上，似乎在质疑他的决定。
这样的内讧场面自然是吴绍波最最喜闻乐见的，他呛了口烟，烟灰抖落得到处都是。
陈锦之神色淡然地接过手机，没有再看苏成意一眼。
她抬头看了一眼路牌的指示，步伐迈得全无犹疑之意，微微发卷的发梢飘扬在身后。
她的背影看起来像是败军城破之际的公主，孤身一人也要走向敌军，至死仍剑不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