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在的,嘉措很想从地上抓起一坨土块块砸到这人脸上。
但是担心误伤到旁边的陈锦之,只好作罢。
苏成意已经听到这小孩后槽牙磨得嘎嘣响的动静了,只是暗自好笑。
他伸手接过陈锦之手上的风筝线,稍微调整了一下角度,便开口道:
“天色也不早了,下山吧。”
“好。”
陈锦之点点头,忍不住又仰头看了一眼风筝。
但很快就被走在前面半步的苏成意牵住手腕,漫不经心地提醒道:
“看路。”
“好啦。”
说是山,但其实就是个海拔不高的土坡,感觉还没走两步,就已经到达山脚了。
一帮小孩子跟在两人身后,像是贪图便宜请来的不靠谱护卫队。
“你刚刚跟嘉措说什么呢?”
陈锦之的长靴踩在沙地上,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随便聊聊。”
苏成意的笑容颇有几分神秘,他笃定方才这个话题肯定是陈锦之猜不到的范围。
但显然低估了这只小狐狸的敏锐程度。
陈锦之“嗯”的一声,眨了眨眼睛,开口说道:
“我猜.在聊卓玛的事情吧。”
“真的假的,我表现得有这么明显么?”
苏成意略显惊讶地反问。
“不是苏老师你明显,是嘉措很明显。”
陈锦之轻轻一笑,神情有一种运筹帷幄的自然。
“是么?”
苏成意扭头看了一眼。
嘉措不知道从哪捡了根棍子,一边走一边挥舞着,卓玛皱起眉头正在教育他不可以这样会打到人。他撇撇嘴一脸无所谓的叛逆模样,却也停止了动作,只是用棍子在地上划拉出一道道痕迹。
“嗯,很明显。”
陈锦之放低了声音,温柔得像是下一秒就会被风吹走。
“如果不是喜欢卓玛的话,也不会那么关心她的安全,又那么在意她今后的打算。
他对我防备心还蛮重的喔,好像怕我把卓玛拐上什么歧路似的,你们小男孩似乎很容易这样欸。”
说到这里,陈锦之弯了弯嘴角,略显揶揄地看向苏成意。
“什么叫我们小男孩,我哪里这样?”
苏成意摇摇头,并不认可。
“刚认识的时候,苏老师也总是这样一副很有防备的模样呢。”
陈锦之眨了眨眼睛,十分理直气壮,脸上写着“战绩可查”四个大字。
“那是因为刚认识。”
苏成意想了想,觉得事实无可辩驳,只好叹了口气。
“再者说,你当时太主动了,而且还是毫无征兆的主动,会起疑心很正常吧?总觉得这家伙肯定有所图谋的样子.虽然我好像也没什么可图谋的。”
苏成意这话有点越说越没底气。
因为陈锦之虽然主动,但其实很会把握尺度,处于一种半推半就、似远似近的状态。
大概没人会对于她这样的行为觉得冒犯,当然了,另一方面也因为她是陈锦之,对着她这张脸没人讨厌的起来。
归根结底还要怪她太会拉扯,太会钓了。
“确实是有所图谋。”
陈锦之走在他前面半步的位置,抬手将被风吹散的发梢捋到耳后,眼里略略带着笑意。
“我不是图谋你了吗?”
虽然听她说这种话已经有很多次了,但苏成意还是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漏了一拍。
顶不住,不管来多少次都还是顶不住。
为了掩饰自己,苏成意咳嗽了一声,移开眼神,很是僵硬地转移话题。
“其实嘉措没有对你防备心很重,他一直在跟我说,很谢谢你那天送卓玛回家——这个风筝也是他去帮我说服老爷子帮忙做的,为了感谢你。”
“只是小事啦。”
陈锦之笑了笑,显然并没有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其实那天还在拍摄的时候我就注意到卓玛了,但我一开始以为是剧组在当地抓来的小演员.毕竟Caroline导演确实干得出来这种事,大街上光明正大好像要抢人家小孩子似的。”
“但是那天的拍摄都结束了,也没有出现小女孩的戏份,我觉得有点奇怪,就找了个借口多留了一会儿。
等大家都走光了,我才走到帐篷附近去找了找,卓玛就缩在那里睡着了。
那时候我就大概猜到,肯定不是剧组找来的小演员,有可能是当地的小孩子走丢啦,结果还真是。”
陈锦之重新将那天的来龙去脉和苏成意解释了一遍,轻笑着叹了口气。
“小孩子胆子也是真的很大哦?一个人就敢往这种地方跑诶。”
“是悄悄追着嘉措他们跑出来的,说到底也是这小子的疏忽,明知道他的小青梅不会乖乖听话的,还是死活不带人一起去。”
苏成意两手插兜,遥遥瞥了正在地上划拉着什么的嘉措一眼。
后者被他这一记眼刀削得莫名其妙的,没好气地回瞪回来,示威似的挥了挥手上的木棍。
“嗯,不过好在村子离拍摄场地不远,走十几分钟就到了。”
陈锦之伸手在苏成意眼前晃了晃,强行将他的视线拉回来,略带嗔怪地说道:
“老欺负小孩子做什么,幼稚鬼。”
“他其实懂事着呢。”
苏成意神情软下来,牵起陈锦之的右手揣进大衣口袋里。
“刚刚我问他今后想做什么,他说要留在这里,特别笃定地说,要留在这里。”
“是吗。”
陈锦之眼睫低垂,若有所思。
“是啊,很难想象会从一个小孩子嘴里听到这种话。”
苏成意抻了个懒腰,继续说道:
“不过他将来的日子可有的愁了,因为他家小青梅倒是一心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他可担心人家以后不回来了呢。”
陈锦之被逗得笑了一声,摇摇头道:
“会回来的。”
苏成意略一挑眉,有些惊讶。
他没想到陈锦之也会像他一样,给出相同的回答,并且和她一样的笃定。
“你怎么这么确定?”
“心在这里,再怎么走也走不远的。”
陈锦之抬起头,看向天上微微飘动的风筝。
天色将晚,落日余晖,燕子风筝掠过半壁赤红色的晚霞,如同在流火中盘旋。
“会不会有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可能性呢?”
苏成意想了想,这样问道。
毕竟从前也有过很多这样的例子,城市里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不会的,至少对于像他们这样长大的孩子,不会的。”
陈锦之的语气依然很笃定。
像是要回应她的话似的,另一边的孩子突然发现了什么,集体叽叽喳喳起来。
卓玛蹦起来朝着陈锦之招手,笑容灿烂地喊着:
“姐姐!胖墩家的羊生小羊啦!”
仔细听听的确是的,从七嘴八舌的吵闹声中,隐约能听到几声微弱的“咩咩”,是新生小羊的声音。
“好,我马上过来。”
陈锦之冲她点点头,笑着回应,又转过头来看向苏成意道:
“苏老师不这样认为吗?”
“我当然是这样认为。”
苏成意摇摇头,解释道:
“我方才和嘉措说的话,和你说的大概就是一个意思。
但是,考虑事情应该考虑得再全面一点,就像辩论的时候,我们也要写对立观点的稿子一样。”
“如果抛开城市的吸引力和新鲜感之类的不谈,那么,如果牵涉到自由呢?”
苏成意抛出了他的另一个观点。
“她只是出生在这里而已,她有去别的地方看看的权利,如果她今后走到另一个地方,想要留在那里,似乎也应该是合情合理的?”
“当然了。”
陈锦之语气温柔,她伸出手,轻轻将风筝的线收回来。
“理性来说不能排除有这样的可能性,但是你我都知道,不会的。
并且,你也不能说她不自由。”
“为什么?”
苏成意接过她手里的转轮,一圈圈地将拴住风筝的牛皮线缓缓收回来。
“因为是心甘情愿要留在这里的,这是一种心甘情愿的,自己选择的自由。
就像风筝需要这样一条束缚住它的线一样.苏老师。”
陈锦之抬起眼睛看他,神情难得很认真。
“风筝孤零零地飘摇在空中的时候,所感受到的一定不是自由,而是惶恐。
和风筝对比起来,天空太广阔了,不知道风会将自己携裹着飞多久,也不知道最后会降落到哪里。
这样的自由,太没有尽头了。”
“你说得对。”
苏成意微微皱起眉头,又一次被陈锦之的表达轻易说服。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一定要有心之所向的,否则就会像是一缕游魂一样,总是有种脚不沾地的感觉。
并且,由陈锦之来说这样的话,最合适也最有说服力不过了。
因为她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懂这样的感受,听起来好像是在说风筝,其实说的不过是她自己罢了。
想到这一点,苏成意不由得勒紧了手上的风筝线。
因为除了这一条,还有另一条隐形的风筝线也握在他手心里,这个世界上只有他和陈锦之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苏成意突然觉得心口像是堵住了一样,像是不断有闷雷在心里隆隆作响,使人不得安宁。
“.”
什么啊,劈渣男的雷现在就来了吗?
苏成意深吸了一口气,被风沙呛得咳嗽了两声。
“没事吧?”
陈锦之很快发现了他的异常反应,马上弯腰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语气里染上担忧。
“没事。”
苏成意摇摇头,将心里的异常反应暂时驱赶出去。
真要劈么?
真要劈的话,也再等等吧,今天还不是时候。
苏成意在心里暗暗吐槽,婉拒今天这份来自上苍的审判和报应。
不知道是他的内心活动真的被听到了还是怎么着,总之这种奇怪的感觉还真的消失了。
另一边的小孩子们被新生的小羊吸引了全部注意力,陈锦之向嘉措要来一碗水,递到苏成意嘴边。
“先稍微喝一点点,不要喝太快。”
她细心地叮嘱着,顺势摸了摸他的额头,对比自己的来检查体温有没有异常。
苏成意点点头,就着她手举着碗的高度喝了一口水,看到她袖口处隐隐若现的绷带。
照顾别人的时候面面俱到,好像一点纰漏都不会出的样子,明明把自己照顾的一团糟啊。
苏成意垂下眼睛,掩盖住复杂的思绪,将那碗水喝得见底。
“你们俩要去看看小羊吗?”
嘉措接过他喝光了的水碗,问道。
“等一下,我陪他在这里呆一小会儿,你们先去玩吧~”
陈锦之神色温柔地笑了笑,这样说道。
“好的。”
嘉措点点头,抬起头虚着眼睛瞄了苏成意一眼,撇撇嘴道:
“这么大了还要人家陪,你羞不羞啊。”
苏成意面不改色地“嗯”了一声,随后冲着另一边喊道:
“卓玛!”
“怎么啦大哥哥?”
小姑娘从人群中钻出来,笑吟吟地应声。
“嘉措刚刚跟我说了,你又笨又胆小,下次有秘密行动也不带你去。”
苏成意一本正经地说道。
“什么??嘉措!!”
卓玛气得小辫子都快竖起来了,马上就跑过来。
“不是,我没这么说啊!”
嘉措百口莫辩,只来得及幽怨地瞪苏成意一眼,便匆匆顶碗跑路。
“你站住!”
“我不!”
两人一前一后跑走了。
苏成意“呵”地冷笑一声,细心地将风筝线收好,又低头检查燕子的翅膀有没有损伤。
“幼稚鬼。”
陈锦之在他身边笑着叹了口气,显然对他这拱火的行为很是无可奈何。
“对待小孩就要用幼稚的方法啊。”
苏成意头也不抬,若无其事地说道。
“也是哦。”
陈锦之抿起嘴角,看着他对待风筝小心翼翼的模样。
“是你说要做小燕子风筝的吗?苏老师。”
“嗯。”
苏成意点点头,想了想,才补充道:
“想到你之前说过的那件事,所以选了燕子。”
这种事没必要欲盖弥彰藏着不说,因为陈锦之在看到这个燕子形状的风筝的一瞬间,肯定就大致猜到是这个原因了。
陈锦之实在太聪明了,总让人联想到慧极必伤这个词。
苏成意着实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词,所以很少这样去想。
“谢谢你。”
陈锦之浅浅叹了口气,偏头看向另一边即将隐没入山峦的落日。
苏成意抬眼,看到她漂亮的瞳孔里映着橘红的颜色,衬得整个人的轮廓都很温暖。
陈锦之望着远方,似乎有些怔怔的出神。
半晌,她才重新开口道:
“苏老师知道吗?大漠的另一边,酒店附近的位置,有很大一颗白杨木哦。有时候晚上睡不着,我会爬起来,从窗户那边看树的倒影。
小水不喜欢这种树,说不漂亮,看起来很木讷,我倒是很喜欢,因为会让我想到你。”
“为什么?”
苏成意微微一愣,下意识反问道。
“说不清楚,大概是一种情感寄托吧。”
陈锦之抿起嘴角,轻轻一笑。
“只有自由的风会吹动木讷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