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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两百六十三章 明明德于天下

    官家睡了一觉,数年了从来没有这一夜睡得酣实。

    天子睡前还喝了不少的酒,醒来之后坐在床榻边,眼角边还残留着泪痕。

    从宝元年起,李元昊叛宋自立,先败宋军于三川口,后败宋军于定川寨,再败宋军于好水川,消息传至汴京,宰相吕夷简惊呼,一战不如一战。

    李元昊甚至口出狂言,朕欲临渭水,直取长安。

    宋朝上下引以为奇耻大辱。

    更不用说辽国,先庆历增币,后熙宁划界,当时虽有章越主张,章楶又大败党项于洮水,仍被辽国强划百里之地。

    隧有了熙宁十年变法,元丰继之……王安石,章越两代宰相接力相继……

    呕心沥血……昨日消息传来,沈括在平夏城下歼敌二十万,党项精锐尽丧。西夏国主李秉常仅以身免,梁太后死于乱军之中,梁乙逋降宋,党项两统军妹勒都逋,嵬名阿埋一死,一降。

    伪金帐,伪大纛,昔伪主李元昊所制的金印,至于铠甲刀剑更是缴获无数,初步一点牛羊骆驼十数万匹,马数万匹。

    官家看到这封沈括一度质疑其有假,但仍是反复地看着,看着看着眼泪就落了下来,模糊了眼睛擦干了再看,反复又看。

    睡醒之后,官家又看了一遍,这才放在御案上。

    从宝元元年至今五十五年,此仇终于可复矣!

    官家想到这里,他步至殿前,仰望长空,排云万里。

    他心也从未如此的宽阔过。

    历史上朱熹曾评价过这位官家‘事事好自己做,只是用一等庸人备左右趋承耳’。

    但而今官家已是大有改观,终于懂得委贤臣而任之,而非亲力亲为的道理,前有安石,后有章越。

    “朕用两代贤相变法,终使国家走上了正轨,正五代之统,血庆历之恨!”

    “朕只差生擒李秉常,功业可比唐太宗活捉颉利是也!”

    不久章越来见。

    今日缀朝,因为要告太庙。

    章越见官家时容色还是平静的,十几年君臣大家都变化不少。

    官家再也不是那个喜怒形于色的天子了,不会情绪波动的那么明显,那等在庙堂上恸哭的情况大约不会再有了。陡然章越扫了一眼,看见御案上沈括奏捷的札子上面有处湿痕,旋即又明白了什么。

    “凉州奏报,阿里骨业已攻下沙州,又兵临瓜州!”官家似颇为不满。

    章越道:“陛下乃皇者,何必与阿里骨计较此百里之地!”

    官家则道:“朕是想河西走廊不可都便宜了阿里骨!”

    章越道:“陛下,当初盟约是阿里骨尽取河西走廊,为我们牵制党项!”

    官家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党项主力覆没,河西走廊可卷席而定,何必再遵守盟约?”

    章越道:“陛下,辽国使者已是被迫返回,现在宋辽战和未定,诚然与阿里骨交恶实为不智!”

    “何况凉州新定,人心未附,再取河西鞭长莫及,一时让给阿里骨,待灭党项之后再取不迟。”

    官家叹道:“也罢,朕听卿之言!”

    章越道:“陛下,从谏如流,实为圣君!”

    官家问道:“章卿,你说当今国家最急切的是什么?”

    章越道:“在于明明德于天下为急!”

    官家看着章越嘴角上扬。

    官家道:“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这是太学里的话,朕七岁就知道。”

    章越道:“陛下,熙宁间王安石变法,先主张变风俗,立法度;再主张一道德。依臣看来这一道德,在于变风俗和立法度之间。”

    “是为先变风俗,再一道德,最后立法度!”

    “臣亦如是也。”

    “那卿的明明德与一道德有什么不同?”官家问道。

    王安石的‘一道德’,针对儒者一人一义,十人十义而发,讲究的是统一意识形态。

    这个事当初章越几乎跳起来反对,太学之案,六直讲因反对变法被罢,章越被撸为秦州通判,就与王安石的‘一道德’有关。

    官家无不嘲讽地道:“卿作小臣时,因反对一道德被降职。”

    “如今为宰相却讲明明德!”

    当初为小臣反对一道德,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如今为宰相行明明德,也是为了自己利益的。

    就好比蝗虫有二色时一样,独居的蝗虫是绿色,这可以帮助你隐蔽,保护自己。

    而群居的蝗虫是黑色,这是一种攻击的警戒色,同样是保护自己。

    一道德的目的是什么?就是通过统一意识形态,来减少组织内耗。

    但内耗这事是个组织就有,这是无法避免的。

    不过组织必要的内耗,也是良性的,这是为什么皇宋始终坚持异论相搅的缘故。这就好比一个人过分地讲卫生了,那么这个人一定不卫生。

    一个组织只要统一大于内耗,就处于扩张区间。内耗大于统一,就处于萎缩区间。所以你要在中间把握一个度。

    强制的一道德,可以短期用,长期用有害无益。但统一意识形态又不可不讲。

    所以明明德出来了。

    第一个明是动词,彰显发扬之意,第二个明德,美好的道德。

    我没有统一道德,而是推崇彰显‘明德’。

    好比你反对变法改制可以,好的,我允许。我没那么小心眼,将你们这些反对派全部贬出去,甚至也允许你们存在庙堂上。但我重用支持变法改制的官员,你们也管不着。

    官家这些年对异论打压比较狠,比如说相州案,乌台诗案,太学虞番案,都是官家通过蔡确办的大狱。

    将庙堂上反对派几乎一扫而空。

    连司马光等反对派也弄得不敢说话。

    所以章越用较轻‘明明德’来取代官家比王安石还严厉的‘一道德’。要知道乌台诗案除了苏轼,还有司马光等三十余名官员被罚铜,警告意思不可谓不重。

    现在凉州得了,又取了平夏城大捷,陛下你应该让下面人适当‘广开言路’了。

    不过名义上不能这么说。

    你章越提出一个‘明明德’,看似与官家一个意思,要管束下面的意思,其实用意是适度放宽。

    人在顺境,容易接受不同意见,逆境则难了。

    田丰的例子,永远要记在心间。

    趁着官家心情最好时劝谏,效果往往最好。

    官家开始还被章越弄得一懵,如今终于明白章越的意思,他看了章越一眼最后道:“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

    “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

    “这是当年卿与苏轼他们所言吧!”

    章越心底一凛,这攻心联的出处官家还记得。

    章越道:“陛下圣明,当初臣在欧阳修府上,与苏洵,苏轼,苏辙,曾巩他们联诗时,臣正好抽到诸葛亮,便以此作了一首诗。”

    官家道:“朕以为不审时则宽严皆误!此句最好!”

    章越大喜道:“皆言得君行道,陛下的知遇之恩,臣实无以为报!”

    章越这话真是肺腑之言了,这位官家历史上是什么性子,朱熹的评价可谓是一点不错。但官家能将大事托己,何尝不是大出自己意料之外。

    章越这人性子是这般,你若不重用我也无妨。

    出门在外四大真言,术不贱卖,道不轻传,师不顺路,医不叩门。

    你自己没有一个要你帮的态度,我干嘛帮你,强行帮你就落了因果了。

    所以还是官家肯让自己帮他,故他成了明君,他成了贤相。虽说人最大的贵人是自己,但这个事都是相互成全的。

    人永远将感恩放在口头放在心底,运气值是会爆棚。你以为从1到100是你的本事,但没有0到1你什么都不是。

    见章越如此,官家也是再度感情外露地,扶起章越道:“非卿朕亦焉有今日!”

    “卿且留下,将这宰相作下去吧!”

    章越抬头道:“陛下,臣不是食言而肥之人,若臣之先例一开,以后如何能成制度?”

    “陛下对臣推心置腹,臣亦有冒昧之言,皇六子已是七岁,正是读书年纪。臣请陛下下月册封后,再择以良师教导,以为千秋万代计!”

    官家看向章越,面上阴晴不定。

    章越这话换了一般人说,肯定会得罪天子,不过既是心腹宰臣,这话可以说。

    官家道:“是否太早了些。”

    章越决定将话说得明白些道:“陛下,皇子教育乃重中之重,非延请明师教导不可。七岁正是发蒙年纪,不可草率!”

    官家问道:“章卿,何为帝王之术?”

    章越道:“回禀陛下,在于明明德于天下!”

    官家看向章越略有所思道:“是啊,在于明明德,而非一道德!”

    “朕治理天下的手段,也要变一变了!”

    顿了顿官家道:“那么卿心中可有人选?”

    章越道:“起居舍人蔡卞可教大学,太学直讲程颐可教中庸!”

    官家一听觉得章越人员安排也很有意思。官家道:“朕听说程颐在太学,曾言你的不是!”

    章越道:“程颐虽骂过臣,但人品道德文章,无可挑剔!”

    “程颐之学博大精深,可与蔡卞之学相互参详!”

    官家心道,这么早就开始异论相搅了。

    官家道:“既是卿这么说,就依卿安排!就在皇六子册封后一个月!”

    章越满是欣慰,这何尝不是天子对己信任,让弟子任皇六子的老师,意味着未来国策的路线有了延续性!

    最后官家对章越道:“卿不必谢朕,非卿,朕何以告太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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