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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四十四章 残信

    十二月,岁末之时。

    离省试不足一月。

    汴京十一月下过数场雪后,进入十二月却是再也不下雪了,进入了一个旱冬。

    每当到了这个年节,汴京的各行社又热闹起来了。

    如团行年底祭祀最多,至于演杂剧的‘绯绿社’,唱曲的‘遏云社’,纹身花绣的‘锦体社’等等各自聚集,到处都是人头攒动,社众游街过市的景象。

    汴河两岸酒肆林立,又到了大比之年,天南地北的读书人在此畅饮,定交,寻志同道合之士,读书人间也喜结读书社,书社鸠首多是学识高,行谊全,可以师表后人之人。

    期间也有不少学子与青楼女子结下终身的友谊,这样的事在每次的科举前都有流传,其中不少脍炙人口的被人编作了戏剧。

    入了冬后汴河两岸更加繁华,这个冬天乍寒复暖,冬日高照在汴河上,河面上一番波光潋滟的景象。

    乍看这汴河甚好,但若走到近处仔细一看,可以见得住在两岸的汴京百姓每日将脏物倒入汴水中。脏污泡沫及杂物不住随着汴河船的往来而浮沉起伏。

    这汴河一景,就似这大宋朝,远处看很美,近处看则满是污垢。

    从王安石那回来后,章越一直闷闷不乐,这算自己入京后遇到的一个不小的挫折。

    不过这些日子章越也并非全无所得,太学学录虽说没有职事,但却很有好处。

    太学生是社会的精英,他们不少出为官员,也有在地方教书,甚至经商的也有,通过太学学录这个身份是可以将这些资源整合到一起的。

    人脉可谓至为关键。

    但如今章越人就是高兴不起来。

    章越从卢直讲那回到斋舍,但闻到屋子里闷着一股子炭炉子的味道,转头一看但见黄好义直挺挺地躺在铺上。

    章越吓了一跳,立即支起窗户,上前摇动黄好义双臂,见之不醒,当即挥起手掌甩了他两个耳光。

    打了五六下后,黄好义一脸朦胧地醒来,捂着脸问道:“度之,何事啊?”

    章越见此放下心来道:“哎,与你说了多少次了,点炭炉时不可将门关得这般紧,好歹支个窗啊。”

    黄好义道:“支个窗不就冷了吗?我是问方才是何人打我?”

    “有吗?何人为之?”章越摇头否认。

    黄好义道:“那我的脸上为何火辣辣的?”

    章越道:“打蚊子打得吧。”

    黄好义露出恍然之色,然后道:“原来如此啊,汴京冬日怎也如此多蚊蚋,方才睡得迷迷糊糊的,我先去打水擦把脸。”

    黄好义远去后,章越坐在自己的榻上看着一旁的炭盆,从兜里取出一物。

    这一封信是他那日去王安石府前写着,当时虽说也没指望对方能见自己,但总想若是见了就将信给他。

    此信可谓是针砭时弊,算是自己从论坛上看来后来史学大家们,对王安石变法纷纷纭纭评论的一个总结。

    其中章越对部分进行了增删,选出了几条有针对性的意见,其目的自是为了博得大佬的赏识,同时也是希望能给王安石一个建议,让他的变法之路能够少走一些弯路,走得更舒畅些。

    这算是一千年来无数人集思广益的结晶,既有对变法的褒奖,也有对变法的批评。

    如果王安石能看了自己这封信,或多或少能够对日后的变法方向有所转变,若能使得朝廷在变法的尝试中少走一些弯路,让国家少受一些损失,百姓们少受一些苦,那就不枉费自己穿越了这一趟了。

    可惜自己在面对王安石时用力过猛,导致表现翻车,以至于这封信还没拿出来,即被送客了。

    如今章越看着这封信很是无奈,现在留之此信在身已是无意义了,自己总不能再厚着脸皮上门给王安石吧。

    于是章越索性往炭盆里一丢。

    然后章越满是惆怅站起身来,这时斋中有事唤自己出门了。

    又过了片刻,但见黄履带着王安国,王安礼二人来到章越的斋舍。

    黄履问了洗脸刚回到斋舍的黄好义得知章越出门去了,然后对王安国,王安礼二人道:“对不住,度之出门去了,两位改日再来吧。”

    王安国,王安礼对视一眼,然后道:“无妨,我们坐此等候就是。”

    黄履见了道:“也罢,两位坐着,在下有事少陪。”

    “请便就是。”

    黄履说完即是离去,当即王安国,王安礼二人坐在斋舍之中。王安礼与黄好义闲聊,至于王安国则是坐在那满脸凝重,他此刻没有什么心情。

    章越是他认可的朋友,但若因自己兄长的关系而失去章越这位朋友,如何是好?

    故而王安国,王安礼二人前往太学,就是看望章越解释清楚,再顺便再蹭个饭。

    王安国左等右等也不见章越回来,不由得心情烦闷,正待这时他看到了炭盆里似有一封残信。

    王安国看了一旁的黄好义一眼,然后动手借着用火钳翻动木炭的动作,将信纸夹了出来。

    黄好义犹自不觉,一边在床上抠脚,一边与王安礼聊天,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

    王安国当即将残信取来,但见信已被烧去三分之二,只余下一角。

    但信头上写着是‘王公亲……’,下面大半截被火烧去了。

    王安礼猜想应该全文是‘王司判亲启’。

    字迹上可以看出是章越所书,这点他是认得出来的。王安国猜想是章越写给自己兄长的一封信,但最后却给丢入了火盆之中。

    可以猜出章越如今对王安石可是失望至极了。

    王安国当即动意对王安礼道:“既是度之不在,我们改日再来就是。”

    王安礼道:“四哥,不是说好今日与度之去陈家铺子吃野鸭么?”

    黄好义道:“野鸭有何好吃?不如下饭鱼肉好。”

    王安国干笑一声道:“罢了,改日再来吧,到时再与四郎一叙。”

    黄好义道:“好说,好说。”

    当即王安国,王安礼兄弟二人离了太学斋舍。

    王安礼走到外头问道:“兄长,何故急切走了?不见度之了?”

    王安国道:“诶,我方才在炭盆里看到了一封被烧的残信,是度之写给三哥的。”

    “哦?取来看看?”

    当即王安国,王安礼兄弟二人取信来看。

    二人看后,王安礼问道:“此中何意?只有这三分一截啊!”

    王安国摇头道:“三哥必看得懂,我们拿回去给三哥过目。”

    “也好。”

    于是王安国,王安礼急匆匆地自太学赶往家里。

    这时候王安石继续闭门在家,两位弟弟也知兄长心情不好,这一次难免牵连到章越身上。

    朝野上对王安石的议论沸沸扬扬。但王安石无论旁人如何议论,就是不接受天子给他的官职,好似八抬大轿去请他都不去一般。

    王安石踱步于庭中与儿子王雱就经义进行辩论。

    父子二人一问一答倒是十分有趣。王雱极为聪慧竟能在经义上与王安石辩论个有来有回的。

    古人教子称为庭训。

    似王安石也从这庭训之中找到了天伦之乐的乐趣,以打发政治上的郁闷之情。

    等到二人庭训后,王安国,王安礼走到了王安石面前。

    王安国递上了残信,王安石看了后眉头一皱问道:“何人所书?还烧去了大半。”

    王安石也没说什么,对着信看了下来。

    王安石有嗜书的脾气,对于任何纸张上的文字都抱有极大的兴趣,反而不喜欢与人聊天。故而兄弟二人明白,若提及是章越的书信,王安石可能不看,但若不说是何人书信,王安石一定会取来看一遍。

    但见信上写着,闻周礼有保息六政(一曰慈幼,二曰养老,三曰振穷,四曰恤贫,五曰宽疾,六曰安富)。

    管仲则有九惠之教(一曰老老,二曰慈幼,三曰恤孤,四曰养疾,五曰合独,六曰问病,七曰通穷,八曰振困,九曰接绝)。

    ……

    王安石看了一遍,不由对兄弟二人问道:“这是谁的文字?”

    王安国道:“我记得兄长曾于度判厅上所书‘夫合天下之众者财,理天下之财者法’,是否与其中相合?”

    王安石道:“然也。”

    王安石又见下面写道:“合天下之众财,乃因三代无异财,人主手持操柄,如天持斗魁。兼并者奸回也,奸回者法有诛……”

    王安石不由点点头继续看去,信中所说,

    聚天下之财,是为了遏制兼并,催之奸回,以免利出百孔。钱财的开阖敛散,必须聚之于朝廷之手,然后方能运用自如,以免民间出现豪强兼并之家侵食百姓。

    但如此做法,难免有欲富其家而榷其子之弊。

    法家不正是这样变得人人喊打的么?

    故而财取之民当用之于民,如何用呢?

    当行周礼的保息六政,管仲的九惠之教……再然后呢?

    信写到这里就没了……

    王安石举起残信对着日头抖了抖,似想看看下面被火烧去的大半截写了什么,终究不能如愿,故而叹息一声。

    王安石看了笔迹向两个兄弟问道:“此人是谁啊?”

    王安国看了兄长一眼,然后低声道:“是章度之。”

    但见王安石举着信的动作,停在了半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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